一个塞尔维亚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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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塞尔维亚贵族》

         第一次見到他时, 是在萨尔斯堡的一个熙熙攘攘的小酒馆。她新婚, 丈夫带着她去見他的圈中好友, 都是德语国家中研究军史的顶极专家。

         他叫史蒂夫, 坐在靠墙的一个座位上, 他真的很胖, 在烟雾缭绕的酒馆中, 圆圆的脸在被岁月熏成棕黑色木质墙壁的衬印下, 显得格外白净, 又异常的慈祥, 看上去就是一个和蔼的德国小老头。

        見她进来, 所有的男人都站起身欢迎她, 只有史蒂夫还坐着, 或许是因为胖, 但显然他是大家不言而喻的头。

        她的丈夫把众人一一介绍给她, 到了史蒂夫面前, 他站了起来, 拉起她的手行了个吻手礼, 然后又笑盈盈地说 “既然你是威的妻子了, 那我就应该吻你一下”, 接着他用双手搂住她的臂弯, 吻了她的两颊。

       “ 我真的很高兴”, 他说。

        亚洲人的礼仪很少身体碰触, 且她刚刚从東京来, 住了快四年的日本, 让她严守了至少表面上的授受不亲。

        那个拥抱很温暖, 那个吻手礼却有些措手不及, 但她很喜欢这种作为女性而倍受尊重的感觉, 有点像回到了十八世纪的宫廷, 灯火辉煌。

        她的丈夫威18岁时在顶尖军事杂志发表了第一篇文章, 此后鼓气勇气给当时德国最有名的军史专家史蒂夫写了一封信, 当年史蒂夫的名声在德语区的业界内可谓是如日中天, 威想不到他馬上接到了史蒂夫的回信, 还邀他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子到斯图加特他的家里一访。

        从此他们成了忘年交, 经常一同去旅行拍摄, 史蒂夫也将自己的人脉介绍给威, 都是世界顶级的军史学家。威写书, 为各国杂志写文章, 也参与丛书的写作, 渐渐地也变得小有名气。

        直至他遇见了她, 威想这样的自由撰稿人生涯虽是自由, 却不足以养家糊口。为了家庭, 决定去考公务员。

        他考上了, 又被派到国外实习了, 回到奥地利的那个夏天, 史蒂夫驱车来到维也纳看望他们。

         威很抱歉地说, 他工作很忙, 根本再无精力去做研究, 但他想把已经收集好的第二本书的资料, 全部交给史蒂夫, 让他帮着完成。

        史蒂夫点头同意了, 只是有些悻悻不舍, “ 你知道, 我是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接班人, 但我也知道, 靠写这些专业书根本赚不了多少钱。你的选择是对的, 但于我来说, 还是很可惜”。

        那个时候史蒂夫早已退休, 以前是工程师, 自然知道生活的不易。

        她在厨房里听着这一老一少的对话, 心里感得到史蒂夫的不舍和丈夫的无奈。

        晚饭她做了一个从在北非时学来的汤, 叫翘巴, 一个她非常喜爱的蕃茄浓汤。就是用切碎的羊肉、蒜、洋葱一起用黄油炒, 然后用新鲜的蕃茄榨成汁, 倒入碎西芦葫和小碎面条, 加入各种香料一起炖, 吃的时候撒些香菜末和辣油, 榨几滴柠檬汁, 有点酸、有点甜, 香醇味郁。

       史蒂夫用勺子喝了第一口, 就“啊”了一声, “ 真好吃”。喝完一盘, 他笑着问她 “ 你不介意吧, 我还能要一碗吗”, 她当然不介意, 而且挺高兴这个讨人喜欢的胖老头喜欢她做的菜。

        就这样他一面赞不绝口, 一面连喝了三大碗。然后, 他用餐巾纸抹了抹嘴, 很感叹地说 “ 这让我想起家乡, 想起小时候的味, 在贝尔格拉德, 这是很平常的一道菜。”

        史蒂夫祖辈是塞尔维亚人, 巴尔干半岛靠近土耳其和北非, 是欧洲和阿拉伯的缓冲之地, 亦是兵家必争之地, 国情复杂、民族众多, 虽地处欧洲, 却受阿拉伯文化影响颇深。

        她问“ 这汤在塞尔维亚叫什么?”。“ 翘巴” 史蒂夫毫不犹豫地回答。

         后来二年, 他们在德奥边境一个小城买了一个小房子, 这是奥地利最美的一座巴洛克城, 跨过茵河, 就是风景如画的巴伐利亚, 这算是他们度假的地方。

        史蒂夫知道后很高兴, 他写信说, 随着年事已高, 从斯图加特到维也纳六百多公里车程, 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负担, 现在他们在边境有了房子, 减去了一半的路程, 他就又可以来看他们了。

        他有一个独身的女儿, 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钢琴演奏家和作曲家, 太太过世后, 女儿因为演出任务繁忙, 很少能回家看他, 所以他一直寡居, 除了工作就是吃饭, 他胃口惊人, 不过这个结果是每年都得去减肥中心报道一次。

        独居的人总是孤独的, 对史蒂夫而言, 虽然她的丈夫威早已不做任何这方面的研究, 但至少他们是忘年交, 还可以畅谈交流关于軍舰的心得。

       于是慢慢地, 每年一访成了一个习惯。年关一过, 史蒂夫和她丈夫就订好了日子, 每年夏天趁他们度假, 到那个小城去看望他们一家。

        到了年初定好的那天, 雷打不动大概下午一点多, 史蒂夫开着那辆红色的雷诺来了。下車了, 必定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进屋后, 就拿出带来的礼物。

         带给她的总是一瓶香水, 带给她家儿子的起先是小绒毛熊, 后来变成了恐龙, 小孩都会很期望。 到了最后几年却总有些失望, 那恐龙就全是一样的, 大概史蒂夫也忘去年买的是什么, 总是挑他自己最喜欢的吧。

        晚饭的菜单是史蒂夫自己定的, 也是每年都一样。他寄给她的菜谱, 就是一份火腿面加一份生菜沙拉, 这可谓是德国菜里最简单的菜。她感觉过意不去, 每次都说 “ 我给您做几个好吃的”, 却都被他一口拒绝了, 他总是笑盈盈地说“ 为我这个老头子, 不必化这么多的心思, 我来就是看看你们, 和他谈谈”。

        有时还会加上一句, “ 我本以为威会成为我的接班人呢”。

         吃饭的时候, 他总会把餐巾塞入领口, 这餐巾必须是布质的、白色的。她总是在家准备几条, 却从来不用, 因为用完了要洗, 她嫌麻烦, 但史蒂夫特殊。

       史蒂夫吃饭虽然慢斯条理却很是温文尔雅, 一面轻用刀叉, 一面总是啧啧称赞, “好吃好吃, 大蒜足量”, 这时她就会笑“ 难道不是你在信上写着, 要多多地加大蒜嘛, 我按照菜谱, 又多加了一倍”, 而他亦会呵呵大笑 “ 姑娘, 在我们巴尔干地区, 蒜永远不会是加得太多的”。

       晚餐后, 他们就告别了, 他去一家小旅馆住一夜, 第二天早上就开回程, 路上顺道再去看望几位老朋友。

       离开时, 他拥抱了两人, 留下一句“ 明年見”, 胖胖的身子挤进那辆红包的雷诺, 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 最后一个夏天他打来电话, “抱歉, 今年来不了了, 明年再来看你们吧”。

       那个冬天, 他走了, 也带走了一段传奇的人生。

       史蒂夫的姓很長很長, 结尾是维奇, 典型的斯拉夫名, 没有一个德国人能读对全名, 大家就把它缩成了两个音节。

      他出生在贝尔格莱德, 父親是塞尔维亚国家银行的行长, 一位不折不扣的贵族。年轻时在杜赛道夫留学, 认识了他的母亲, 一位美丽的德国女钢琴家, 结婚后就住在贝尔格莱德。

        小时候, 父親常带他进宫, 王太子是他从小的玩伴, 他们常常一起在前庭踢球。他说, 那时候他的父亲可是相当有特权的, 任何时候都可以进宫觐见国王, 讨论工作。

        1945年初, 德国败迹已定, 铁托的游击队正在逼近贝尔格莱德。此时他最爱的母亲已病逝, 他向父親表明, 他想参加德国军队, 但父親坚决反对。

        “你是塞尔维亚人”, 父親严厉地拒绝。“ 我也是德国人”, 他回答。

        得不到父亲的允许, 他只能偷偷地跑到驻贝尔格莱德的德军司令部要求参军, 但那里的人却拒绝了, 因为未满18岁的青年参军需要父母的许可证, 史蒂夫当然没有。

        看着他失望的样子, 办事处的人告诉他, 二条街后面是党卫军的总部, 在那里参军不需要父母的许可证。

        就这样, 在战争的最后三个月, 他阴差阳错地参加了党卫军。而这个代价就是, 德国战败后, 他隐名埋姓、东躲西藏了二年。

        很久以后, 她和他的丈夫游玩贝尔格莱德, 当他们乘出租车赶到郊外的王宫时, 王宫己关了门。她问丈夫“ 城墙里面就是当年史蒂夫和王太子踢球的地方吗”, 丈夫回答了一声“ 应该是的”。

         她笑了, 她早就知道答案了。她分明看见那个和蔼可亲的胖老头, 慢慢地变小了, 变成了一个小顽童。然后她清晰地听见城墙内传来孩童的嘻闹声, 也是慢慢地, 又变成了一个阳刚的年青人之声。

         一个高贵的塞尔维亚贵族的。

雁东阁 发表评论于
回复 'Redcheetah' 的评论 : thanks
Redcheetah 发表评论于
good to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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