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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梦回(12 ——舅婆婆

剑门奇石 (2025-10-24 05:40:29) 评论 (0)


      舅婆婆,是我舅舅的舅舅的妻子,当然也是我母亲舅舅的妻子,所以我就称舅舅的舅舅为舅公公,称舅公公的妻子为舅婆婆。除了这层关系,舅婆婆的女儿还是我舅妈哥哥的媳妇,舅舅又娶了他表妹夫的妹妹,可算是亲上加亲,这里面的关系现在的独生子女可能 一时半会与他也解释不太清楚;而我舅舅与他的表妹夫之间的关系即互相怎么称呼我也不太明白。记得小时候我的表姨即舅婆婆的女儿叫我猜一个謎语:说有一天一个醉汉在路上走,迎面来了个小尼姑,尼姑抱住醉汉大哭起来,这尼姑与醉汉是什么关系?表姨接着说为了说明他们间的关系有两句话:尼姑舅姐醉汉妻,醉汉妻弟尼姑舅,我猜了两次就猜出来,表姨还夸我聪明。接着就说那你叫我男人该叫啥,我寻思了半天,若是按表姨则该称做表姨夫,若从舅妈这边就该叫舅舅,所以就答不出来,最后表姨说两个称呼都可以吧。以上算是本文的开场白,下面就开始讲舅婆婆了。

      舅婆婆从小就被领到舅公公他爸家,即是当童养媳。说起来舅婆婆娘家本来也算是个殷实农户,只是她祖父嗜赌成性,不仅把家里二十亩地输个精光,还欠下一屁股赌债,他伸伸腿走了,可把一家人害苦了。儿子穷得最后只能把女儿送给我舅公公家做童养媳,说是做媳妇,实则是把才六岁的女儿卖掉了。这童养媳的日子可不好过,加上她婆婆也是年幼时被作为童养媳卖到我舅公公父亲家的。据说当初也没少遭罪,现在自己当了婆婆,也就把当初婆婆对待她的一套如法泡制给这儿子的童养媳。本来舅公公家也不是有钱的人家,按后来的说法就是贫农,因为怕长大了娶不起媳妇才领一个小女姟养在家长大做儿媳妇,这样既省了聘礼及办喜事的一大笔开销,又得了个免费劳动力。舅婆婆小小年纪就要去田岸边割草,因为家里养了头牛,这牛吃草真厉害,6岁的小女孩从早到晚不仃地割草也喂不饱它,我舅公公倒很可怜这个小妹妹,偷偷帮着去割。长到11岁,婆婆就教她纺纱,这纺纱现在的青年人肯定没见过,城里长大的更不用说。那年月,农村里不兴用洋布,而是自家织土布。在织布前得把绵花j纺成纱,那是一台纺车,车子右边是个像风车似的我也说不上来该叫什么,它的下面有个手摇的把手,左边下面是一个插有两头尖的称作锭子的东西,它的中间有条槽,槽里有线与风车連在一起,当纺车的摇把转动时锭子也跟着转,但它的转速却快了很多。锭子的下端粘着棉条,随着锭子的转动那棉条在左手的大姆指与食指间拉出一条绵纱,这绵纱就缠绕在锭子下端,待到绵纱缠成一个梭形的线团时就把它从锭子上取下。这活儿看着似乎不累,但两只手都不空,右手不仃地摇动把手,左手不断把绵条往身后扯,这对一个小女姟来说应该是苦不堪言。到十四

五岁,就要学织布,舅婆婆由于从小营养不良,长得很瘦小,那织布机又高又大,拉动织布机时双脚要踏在两个脚踏上,因为人矮脚短,勉强夠双脚踏在上面,双手又要把梭子不仃地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穿来穿去,这活儿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可真是夠苦的了,婆婆还规定每天要织满多少尺,否则不给饭吃。后来我读到宋代蒨桃的一首诗《呈寇公》,其中最后两句倒是说尽了织女的辛苦:“不知织女螢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舅婆婆好容易长到18岁,与舅公公圆了房,不过她的劳作并没有减轻,后来舅婆婆生下一个女儿,还得抚养女儿。此时国民党军队到处拉壮丁,舅公公逃脱了几次,但最终还是被抓了去,后来就一直杳无音讯。女儿渐渐长大,舅婆婆也教她纺纱织布。这时婆婆的年纪也老了,得靠舅婆婆服侍,虽然在当童养媳时舅婆婆没少受她婆婆的虐待,但舅婆婆却没有计较,把婆婆一直很好地侍候直至送了终。她婆婆临死前对来看望她的老太太们夸她这儿媳妇真是孝顺,也劝这些同为婆婆的老女人们要善待她们的媳妇,老话说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亦善,真没说错。

     我小时候,父母亲没有工作,家中生活颇为拮据,为了减轻些负担,所以每年寒暑假,我就去舅舅与舅婆婆家,因舅舅家儿女众多,镇上的房子又小,所以常去的就是舅婆婆家。舅婆婆就一个女儿,而且已长大,本想招赘一个上门女婿,只是家中穷,没人愿意上门,所以就嫁了后来成了我舅母的哥哥。舅婆婆家乡下房子本来就大,女儿出嫁后家中更显冷清,所以很喜欢我来。舅婆婆家最让我高兴的是家里还养了好多兎子和一只山?,母兎每个月都会产下一窝毛茸茸的小崽子,非常可爱。我常跟着舅婆婆去田头割草,回来喂它们吃,看它们吃的样子我也很开心,特别是那几只大白兎,摸摸它们的长耳朵,软软的很好玩。舅婆婆一天到晚不仃地干活,忙完外面的农活就是纺纱织布,有时我一觉醒来,还听见从堂屋里传来喀嚓喀嚓的织布声。舅婆婆自打丈夫被抓了壮丁后就开始信佛,认为这样就可保佑他在外面安全,孜孜巴望他有朝一日回来;可惜虽然她极虔诚地念了大半辈子佛,直到她去世,也没能等到舅公公回来。舅婆婆虽是童养媳,但与舅公公也可算是青梅竹马,两人感情很好,舅公公一去不复返,她是日夜思念,但大家早知道他已死在战场上了,她总不愿相信,真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閨梦里人”。舅婆婆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个瓷观音大士前面的香炉内点上三支香,然后开始唸经。据舅婆婆说她唸的是《心经》,那经文估计应该很长,因为每次都得唸上半个来钟头,舅婆婆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她怎么背出来的。其实也并不奇怪,当年学毛选积极分子也有不少不识字的老头老太,他们不仅会背老三篇,还到处去讲用,讲他们如何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其中全国有名的就是那位顾阿桃老妈妈。舅婆婆唸佛时是心无旁鹜,闭着眼嘴中念念有辞,我曾非常仔细地听她唸,但除了“南无阿弥陀佛”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有次舅婆婆在唸经时突然叫我快把灶膛里的火灭了,我说为什么,她说锅内的东西煮焦了,因为她唸经时从不让我说话,所以我说舅婆婆你唸经时不是什么都不问不闻的,怎么又闻到焦味了,菩萨会不会生气?舅婆婆很严肃地说,小孩子家别瞎说。有一次我在舅婆婆家发烧两天了,舅婆婆很着急,那天清早,她也不唸经,点上了三支香后就在一个碗内放上清水,然后用三只竹筷,左手扶着成三角架,一边用右手把碗中的水不仃地泼到三角架顶上,直至手放开,筷子也不倒,一边还不仃地唸着什么。最后那三根筷子倒向一边,此时她老人家向筷子倒下的方向拜了三拜,然后叫我脱了上衣,取一个酒盅放了面粉,用一块软布把酒盅包了起来在我的背上不断的按摩,也不知是她老人家这一套办法的作用或者我本来就要退烧了,反正当晚我就又能喝能吃了。

       舅婆婆一生乐善好施,慈悲为怀,虽然自己家也不富裕,但对比她更穷困的人经常伸出援手,若是当年开展学雷锋活动,她准能被评上学雷锋积极分子。舅婆婆信佛,所以平日不杀生,逢初一月半还有观音等菩萨生日都要吃素,但她吃素倒不要我也一起跟着吃素。不过我有时与宅基上小伙伴去掏鸟窩啥的就叫我莫去,说鸟也是生命,它们也会投胎变人的,我问她那我们人会变成鸟不,她就答不上来了。舅婆婆也会讲一些故事我听,但都是讲因果报应的,因为小睦候听得多了,我也有些相信了,虽说是迷信,但劝人为善总还是不错的。舅婆婆家门前有一片砖铺的场地,每当闷热的夏天傍晚,场上就飞来很多晴蜓,黄的绿的红的各种颜色都有,这蜻蜓飞得很低,我就用一根细竹杆在空中挥动,不一会就有不少蜻蜓掉下来,舅婆婆看见了就連称罪过罪过,说着就把一些还没死的捉到树枝上,死掉的就堆到一处埋起来,我偷偷玩了几次,后来也就不去“杀生”了。每次我夏天去了舅婆婆家回家时,她就会给我带上一些玉米,南瓜,香瓜,甜罗剂(这是一种类似高梁的植物,梢上也长着红櫻子,但不能食用,只是吃它的杆,像甘庶,很甜)等自家种的土产,还总会给我带上一段她织的黑褥子布。当年买布买棉胎等都得用布票,但每个人的计划很少,像我这样的男孩子个子不断长高,往往头年做的衣服第二年就嫌短了,所以布票更是不夠用,幸亏舅婆婆织的那些土布,这些布很厚,很耐磨,我一直到高中还穿舅婆婆织的土布做的衣服。多年前在整理一些旧箱子时居然发现还有几段舅婆婆织的土布压在箱底,于是当年舅婆婆织布时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耳畔又似乎响起了织布机发出的喀嚓声与纺车的嗡嗡声,但她老人家过世已三十多年了。

   舅婆婆的一生,可说是很多农村妇女的典型,她们勤劳一生,很少享受,一辈子就在地里干活,还有围着锅台转,生儿育女。很多妇女也像舅婆婆那样纺纱织布,,反正一天到晚就没见她们空过,也不像今天的人们出外旅游,舅婆婆除了偶而来城里我们家外她一生就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四清运动时工作队要找一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教育大家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大家推荐舅婆婆上台去诉苦,那年她已经有七十多岁了,经工作队再三动员就上台作诉苦“报告”了。她从6岁当童养养媳开始讲起一直到现在受的苦,边说边流泪,引得队里那些与她差不多命运的老婆婆们也陪着不仃抹眼泪。工作队很是满意,但舅婆婆的“报告”中未曾提及阶级敌人一个字,问了队里老年纪人方知舅婆婆家是三代贫农,她诉的是吃贫农婆婆的苦,于是赶忙叫她打住。舅婆婆因为只有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农村里嫁出去的女儿是不算家庭成员的,所以舅婆婆就成了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符合五保户标准。每年的口粮与柴草都由队里提供,队里杀了猪也会分她一块,每年过年时还发给她一点点过年盤缠,当年农村里大家生活都很艰苦,能做到这样已是很不易了。老太太一直活到82岁,还是无疾而终,宅基上那些老太说,这是她一生信佛修来的好报。过世的时候她女儿不在身边,因为她生活一直能自理,女儿隔个十天半月来探望她一次,她去世的前几天刚来过,没想到她突然过世了。她的后事也是由队里操办的,她勤劳一生,也没留下什么财产,就剩下她住的那三间房,她过世后这房子就归队里所有了。

    舅婆婆过世时我正在外地上学,没能在她离开前见上最后一面,成为我终生的遗憾。童年时去舅婆婆家只是觉得好玩,有城里吃不到的东西,还有她老人家亲手织的布。略为长大些后,也会哄她老人家,说等我长大工作后,第一个月就把工资寄给她老人家,舅婆婆听了脸上绽开了笑容,她开心地说只要你有这孝心舅婆婆就高兴了。可惜到她老人家去世,我还没工作,此前的许诺真成了哄她老人家开心的空心湯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