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集悲歌》——脱北故事 第四十二章(下)

吉明日 (2025-08-12 19:58:32) 评论 (0)

2013年11年30月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六,天气多云。

曹老师去世后,因为延喜的关系,我几乎和从前所有的朋友同学都断了往来。这次因为延喜住院,我又再次与往日的朋友们联系起来,却是为了借钱。见了一圈儿人,并没有如我所愿借到足够的钱,凑在一起简直是杯水车薪。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得挪不动步子,还剩下谁了呢?现在,只没找师弟韩宇了。虽然电话还没打,但我已经没有心情再联系了,结果不会有太大改变。曾经,我和他们整日吃喝玩乐,没想到真正需要帮忙的时候,没有几个人肯伸出援手帮忙,难道这就是现实吗?可是,延喜还躺在医院里,她需要钱救命。

电话还是拨了过去,韩宇一听是我,很痛快地答应了见面,地点就约在曾经实习,也是我当时工作的那家医院附近的一个冷面馆。这群人里,我和韩宇的感情还算不错,大学毕业后,唯一还保持联系的同学和舍友(亦室友)。只是这几年不见,也不知道韩宇在忙乎些啥。不管人家忙什么,反正比我强就是了,韩宇的老子可不简单,那可是去过中南海的人,后来还上了宣传报纸,再后来就升官了,成了州里的宣传部长。依仗老子,韩宇混得自然不错,快毕业时就和我说过不想继续深造医学,他爸爸给他安排了一份政府的差事,据说油水很大。不过,他最后还是和我一起念了研究生,同在曹老师手底下学习。曹老师出事后,他和我一样也被迫换了导师,只不过他没有转专业。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韩宇风尘仆仆地来了。一进门,他就直喊这天真他妈的热,自己快饿死的话。出于礼貌,尽管我已经囊中羞涩,还是要了一盘炒鳀鱼和两份小碗冷面。他见桌上摆着的饭菜,上来就挖苦我,金师兄,你怎么抠抠搜搜的,就这么点东西够谁吃的。说着,他就叫来了老板,又要了一碗石锅拌饭。他倒是不客气。我因为心里有事,就没怎么吃,桌上的饭菜几乎被韩宇一人扫光。末了,他又喝了一碗水泡菜,这才有工夫和我说话,问我还记得咱们上学那会儿吗?大半夜的特别想吃烤地瓜。

是啊,那时候我们这帮学生都穷,谁也没钱。对韩宇,那时候的回忆变成了甜蜜的回忆,想要把过去的贫穷当成甜蜜的回忆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今天的富有,例如韩宇现在。言谈中,我知道韩宇已经下海经商,做起了生意。不仅把生意做大,还从南方成功转移到北方,好像是做电子产品方面的生意,叫MP4播放器。据说只有扑克牌大小,却可以像电视机一样播放视频,比以前的CD随身听更加利于携带。他现在不但成了我们这帮同学里最阔绰的人,还拥有了一套别墅,在市区已经有了三家店铺,其中有两家销售国外某品牌手机,生意非常火。可是,他还总哭穷,一张口就说老百姓不识货,没人买他的产品。如果北方的老百姓有南方人的觉悟,如果北方的老百姓识他的产品,如果北方的老百姓……一顿饭下来,他把北方的老百姓数落了一通,褪掉了半张皮。我听着他的话,一度以为他生意亏本了,而且赔得很惨。事实上他没有,他过得很好。以前,我已经习惯了他这些瞎扯,没正形似地说话。可现在,我根本无心听他这些废话。心里真想叫他闭嘴,可嘴上却说,大家都不容易,慢慢生意会好的,别着急。

老同学又叹息了一声,对我说道,本来还想着这个情人节给老婆买条金链子呢!再带着她去香港玩玩,这下也泡汤了。情人节?我头一次听说。老同学的表情像在看一个怪物,说你不会不知道吧,当年可数你最时髦了,说汉语都比我们更加字正腔圆,怎么连国外的节日也不知道哪!他现在说汉语几乎没有口音了,当年他将曹老师说成操老师的事,我们当笑话好长一段时间。可我的心思不在这里啊!我想向你借钱,然后给延喜看病,谁有心思听你过什么鬼情人节!老同学似乎才想起来我和延喜的事,便问我们有没有结婚?这真是一个机会,我咽了口唾沫,正准备说借钱的事,没想到被韩宇又给岔开了,对我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们给曹老师一个交代,他也算得偿所愿了,知道后也会瞑目的是吧!所以咱们还是不提了,吃完了没?吃完了就走吧,我那头还忙着呢。韩宇先我一步出了门,我跟着他站起来刚走到门口就被老板叫住了,我有些漠然地回头,老板让我付石锅拌饭和水泡菜的钱。走出冷面馆,韩宇叼着香烟喷云吐雾,正启动着摩托。我摸了摸瘪瘪的兜,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面子到底是个什么狗东西!延喜躺在医院里都快死了,我竟然还在为该死的自尊不好意思张口!金南修,你刚才应该直接说才是。韩宇向我扬了扬手,说走了,老同学。我赶紧上前一步叫住他,说韩宇,能借我一点钱吗?

“钱?开什么玩笑!你向我借钱,没搞错吧!”韩宇完全不相信地喊。

我厚着脸皮对他说,我有急用,如果你有,拜托借我一点。韩宇这才意识到是真的,但他直接拒绝了我。说金师兄,如果是前段时间你向我借,我保证借,可是我最近赔了本,北方的老百姓根本不识货,连点文艺情怀都不懂,害我的MP4全积压在库里卖不出去。刚才也和你说了,我因为没钱,情人节都没办法送老婆金链子,答应她去香港玩的事都泡汤了。我只好对他说明白了,他见我面露不快,又解释一句缓缓的,下次你张口我准借。

哎……还是相信他的话吧!为了不至于下不来台,还是相信老同学的话吧!人家因为没钱,情人节都没办法带老婆去香港玩,也没办法给老婆买金链子了,各有各的难处吧!我也该感谢他才是,他没向我借钱已经不错了。

回到木屋,我没有立即走进屋里,而是倚在杜鹃树下发呆。我想起了远方的母亲,现在,我能想到帮助自己的人竟然只剩下了母亲。

我跟延喜的主治医生交代好一切,又向单位请了假,便起程回了老家。见到母亲后,我长久以来强撑的精神再也无需伪装,软弱地倒进了母亲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母亲吓坏了,忙问我怎么了?我只好实话实说,告诉母亲我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还是一个脱北者。我简明扼要地说了下我与延喜的相识相爱以及发生的意外和她的受伤过程,然后告诉母亲她现在人躺在医院里正在治疗,我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实在是没办法了。母亲听完后问我需要多少?我犹豫着数字,不敢往多了说,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母亲一年的收入有多少。这几年我没往回拿钱已经很过分了,现在竟然还要张嘴向母亲要钱。母亲见我迟疑不说,就问两万块够吗?在母亲眼里,两万块已经不是小数目了,于是我只好点了点头。

母亲让我先照顾一下妹妹,她要出去一趟,也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妹妹也病了。我胡乱抹了抹眼泪,不忘问母亲她怎么了。母亲边穿鞋子边说,杜医生说是感冒,吃了几天药,可始终不见好。我用手探了一下妹妹的额头,发现滚烫,这不是发烧了吗?我赶紧问母亲还有别的症状吗?母亲想了想对我说,有点拉稀,吃进去的饭也吐出来了,总是哭闹说脑袋疼,还动不动就听不清人说话。出门之前,母亲又告诉我一会儿杜医生会过来再瞅一眼。听着母亲的描述,我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感冒,开始给妹妹做触诊,检查她的眼睛、口腔和耳朵,这一拉耳朵不要紧,妹妹立即痛醒了,迷迷糊糊地疼得直哼哼。此时,杜医生也背着医药箱来了,见我回来后非常高兴,开始和我聊起妹妹的病情。我向她要来耳镜继续给妹妹检查耳道,妹妹被我弄疼了,也被我胡子拉碴的模样吓哭了。我是多么的自私啊,此时此刻,我满脑子竟然都是延喜,根本无心听杜医生对妹妹误诊的那些唠唠叨叨以及无效的治疗过程。妹妹不肯再配合检查,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我勉强振作了一下,还是先给妹妹治病要紧。

我对杜医生说妹妹得了急性中耳炎,告诉她该用什么抗生素,先治疗一周看看效果,如果症状减轻了就继续用。还需要止痛药,小孩子都忍不了疼,告诉她用美林就行,即退烧又止痛。杜医生觉得奇怪,问我不呆几天吗?你这个医生哥哥都回来了,还用我这个村医呀?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好闷头先给妹妹做皮试,可是我又弄疼她了。她又开始闹脾气了,张开嘴巴就大哭,嘴里喊着哥哥坏,要妈妈,我一边哄她一边快速往里推药。她还是哭,之后连药也不肯吃了,我只好将她背在后背上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哄着。妹妹在我的后背上哭着睡着了,睡着了也好,我迅速给她静点抗生素,往耳朵里滴了几滴麻醉剂,这样可以止痛。退烧药无法口服了,也只好入小壶给药。我心不在焉地做着这些事,脑子却在想着母亲去了哪里?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还有延喜她现在怎样了?病况有没有好转或恶化?

傍晚时分,母亲终于回来了,原来她去借钱了,借了三万块,加上家里原本的一共五万块,将它们全部交到了我手里。我看着这笔厚厚的钱,视线又被泪水糊住了,母亲低声解释怕不够,万一不够就不好了。我望了病中的妹妹一眼,对着母亲跪了下去,惭愧又自责地行了大礼,哽咽着说了一句:

“母亲,儿子对不起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