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2)时。
水堂(3)西面画帘(4)垂，携手暗相期(5)。
惆怅晓莺残月(6)，相别，从此隔音尘(7)。
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8)。
1. 荷叶杯：词牌名，原为唐教坊曲。定格为单调23字。此处为变格双调50字，上下片各五句，两仄韵、三平韵。
2. 谢娘：东晋谢道韫是一位才女。后人因此称才女为“谢娘”。
3. 水堂：临水的厅堂。
4. 画帘：色彩漂亮的帘子。
5. 相期：期待，期许，相约。
6. 晓莺残月：此处指拂晓。
7. 音尘：音信，消息。
8. 因：机会，机缘。
韦庄（约836—910年），字端己，京兆郡杜陵（今陕西省西安）人。晚唐至五代十国时期的政治家、诗人、词人。韦庄是中唐大臣和名诗人韦应物的四世孙，但出生时家道已衰落。韦庄早年科考不顺，直至唐昭宗乾宁元年（894年）年近六旬时才进士及第，初任校书郎。乾宁三年唐昭宗令韦庄为判官，配合谏议大夫李询入蜀，缓和西川节度使王建与东川节度使顾彦晖的矛盾。唐朝灭亡后，韦庄拥戴王建称帝，很受器重，官至前蜀宰相。 韦庄武成三年（910年）卒于成都，谥“文靖”。
韦庄是一位在唐末诗坛上有重要影响的诗人。他以近体诗见长，律诗和绝句而用字清丽，情致深远。韦庄的叙事诗《秦妇吟》长达1666字，为唐诗之冠。此诗全面记述了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的事件。更重要的是，韦庄为早期文人词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与温庭筠是“花间派”词人中作品较早、成就最高的两位，并称“温韦”。
韦庄的弟弟韦蔼为兄编《浣花集》，搜集诗1000多首，今天存200多首。韦庄词向无专集。《全唐诗》从《花间集》、《尊前集》、《草堂诗余》等辑录54首。近人向迪琮编有《韦庄集》，收韦诗300多首，词55首，中国大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
诗词作品影响力总体评分：4
宋雨：我们下面赏析的是韦庄的词《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韦庄是晚唐后期至五代的诗人、词人。晚唐诗在唐诗中总体上是比较弱的，而韦庄无疑是晚唐诗人中的佼佼者。他的近体诗颇受后人称道，特别是他的七言绝句用字清丽、含蕴深厚，有诗评家认为不仅在“在唐末诸人之上”（明朝许学夷《诗源辩体》），而且“其七绝有类盛唐者”（明朝唐汝询《汇编唐诗十集癸集三》）。
唐风：说起韦庄的诗，它如今最常被人提起的是他的七言长篇叙事诗《秦妇吟》。此诗长达238句共1666字，为现存唐诗中最长的一首。诗中通过一位从长安逃难出来的 “秦妇”的叙说，描述了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称帝，以及与唐军反复争夺长安的情形。诗人以复杂的心态，多层次、多角度地反映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
宋雨：有意思的是，这首诗在他的晚年是他本人的大忌。《秦妇吟》有的描述，如"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让一些王公大臣不高兴。时人还送了他一个“秦妇吟秀才”的绰号。韦庄入仕以后，对此就很忌讳。后来他撰写的家训中，明确规定不许提及《秦妇吟》。
唐风：是这样的，所以《秦妇吟》没有被他弟弟收入他的诗集《浣花集》，以致失传了约900年。直到20世纪初的1900年，敦煌石窟发现了藏经洞，在大量的手抄本中，居然发现了《秦妇吟》。于是这首诗又重见天日。可见它当时在民间是颇有影响的。
宋雨：韦庄是中唐名臣和著名诗人韦应物的四世孙，但到他这一代已经衰落。他的父母早亡，他在贫困中长大。他从小聪明好学，有入仕为官的强烈愿望。但在晚唐那种社会动荡、风雨飘摇的环境下，科考之路更为艰难。比如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年），韦庄在长安科考不第，又恰逢黄巢军队攻入长安。他被困一年多以后才逃离长安赴洛阳。
唐风：随后，在他从四十多岁到五十多岁的大约10年时间里，一直在今天的西北、华北、中原、江浙和中南地区游历、漂泊。直到唐昭宗乾宁元年（894年），年近六十的韦庄终于进士及第，被任命为校书郎，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 他年纪这么大，起点又低，后来却在蜀中一路高升，这是怎么回事情呢？
宋雨：人有的时候还真是靠机遇。韦庄在朝廷当了一年多的校书郎。乾宁三年（896年）春，西川节度使王建与东川节度使顾彦晖爆发激烈冲突，唐昭宗让谏议大夫李询入蜀，劝二人和解。他同时命韦庄为判官一同前往。而王建并不理会昭宗的诏书，把顾彦晖给灭了，占据了两川之地。王建很赏识韦庄，希望招至自己的麾下，他让韦庄出任自己的掌书记（大约相当于秘书处负责人）。
唐风：韦庄从政清廉、善于治理，是一个好官。更重要的是韦庄促进了西蜀的文化繁荣。比如他到成都浣花溪寻找杜甫的遗迹。虽然房屋已经没了，但柱砥犹存。因此他命在此修建杜甫草堂以致纪念。这个举措这对于推进西蜀文化发展，吸引四海名士有象征性的意义。
宋雨：真不是虚言。在韦庄之前，蜀中文学默默无闻。像李白这种蜀士，也是出蜀后而成名。杜甫在成都多年，但并没有给蜀中文学带来巨大影响。而韦庄的入蜀，却成了那里的文坛领袖，人才也逐渐荟萃，于是蜀中成为一个文化重地。
唐风：这种人才积累的重要成果之一，便是韦庄去世后30年，由后蜀文学家赵崇祚编选、成书于后蜀广政三年（940）的《花间集》，它是晚唐至五代词总集，收录了温庭筠、皇甫松、韦庄等十八家词作共500首。这十八位词人中人数以后蜀为主，但以晚唐的温庭筠和晚唐至前蜀的韦庄最为重要。
宋雨：《花间集》是中国最早的文人词总集，在词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对后世影响深远，历来被奉为倚声填词的鼻祖和典范。《花间集》标志着词这种韵文形式正式登上文坛。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词这种不同于早先诗歌的创作形式，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时间和地点闪亮登场呢？
唐风：应该是天时地利两方面的原因。宴乐歌词盛唐之前就出现了。1900年发现的敦煌藏经洞中，发现了大量的“敦煌曲子词”，记录了民间的唱词。然而，听歌的文人士大夫们对那些俚俗的唱词有些不满意，逐渐开始涉足歌词创作，出现了更雅化的歌词。而唐末大乱以后，蜀中是偏安一隅的小环境，不少文人汇集到这个相对安静的环境，词的创作继续发展，最后集中成册，也就顺理成章了。
宋雨：你总结得有道理。我补充一个文人心态方面的原因。五代十国不再是盛唐那种大时代了。文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已成为泡影，他们更倾向于享乐。与此同时，人们的审美的格调也发生了变化，相对更重娱乐和消遣、轻格调和境界。在这样的背景下，词这种常带有艳丽、情至、哀婉和迷离色彩的文学形式就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
唐风：你这个补充太好了。我过去说过，从某种意义上讲“词总是婉约的”，因为它的根基如此。唐末五代，当词从民间逐步走向士大夫文人圈的时候，词作产生和演唱的典型场景，便是在酒宴上，文人才子现场填词，窈窕歌女轻歌漫舞。因此，“词为艳科”并非挖苦，它表明了早期文人词的创作主题和审美取向，也是词“别是一家”的根本原因。
宋雨：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花间集》应运而生。在它所选辑的500首词作中，大部分都是描写男女之情及闺中生活的。而且这些词很多都是以女性为中心进行描写，表现出女性化的审美心理特征。它折射的是文人在传统诗文中无法表达的深幽复杂的情感，以及他们对爱情和幸福的渴望。
唐风：我们下面欣赏的这首《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就是收录于《花间集》中的一首以爱情为题材的词作。上下两片分别写当年与爱人初次见面时的钟情，以及分别后的离愁别恨。小词写得情真意切，反映了韦庄作品重视表达个人感受的词风。
宋雨：关于这个词的背景，有一段有趣的“野史”：元代杨湜的《古今词话》称，韦庄在王建手下为官时，王建见韦庄有一爱姬，容貌美丽，还会作诗词，便以让其教宫内嫔妃学诗词为借口，将其霸占。韦庄思念不已，于是作下此词。这像是真的吗?
唐风：我认为不像真的。韦庄入蜀以后，王建很看重他，希望将其留下。唐朝灭亡后，韦庄劝说王建称帝。他很受王建重用，官至宰相。两人关系很好，我不认为会发生这种狗血的事情。清朝学人李冰若在其《栩庄漫记》中说：“《浣花集》（韦庄的诗集）悼念亡姬之作甚多，《荷叶杯》《小重山》当属同类。杨湜宋人，纪宋事且多错忤，其言不足据为典要。”说这首词是“悼念亡姬”，倒是很有新意。
宋雨：小词非常浅白。开头“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写当年初识的情景。如叙事诗那样把地点、时间、人物都包括进来，且词以“记得”领起，给人以鲜明的印象，口吻也很真切。这些都是韦庄词的特点。“谢娘”早先指东晋才女谢道韫，后泛指有才华的女子。前面那“野史”说韦庄的小妾“工词翰”，可能是由“谢娘”想象出来的。
唐风：后两句“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中，“水堂”指临水的厅堂，“画帘”是色彩艳丽的帘子。然而，“相期”是什么意思呢？有解释说“暗相期”是偷偷定下了再相聚的日期。这么解释如果是对于暗地里幽会或可成立，但如果是比较长久的关系，则不太确切。
宋雨：是的。如果是思念爱妾，甚至是悼亡的情况下，在回忆第一次见面时，“暗相期”似乎被理解为“内心里相互期许”更为合适。上阕的写法比较有意思，“水堂”一句依然在写景衬托，然后“携手暗相期”一句就戛然而止了。词人在这里惜墨如金，但用花、深夜、画帘等美好事物来衬托爱情。
唐风：爱情后来如何修成正果，两人如何厮守等等一概不写，下片马上跳到了“惆怅晓莺残月，相别。” “晓莺残月”指拂晓莺儿开始鸣叫，同时残月清新可见的时候。这与花间词人牛希济《生查子》中，“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的时刻与意境是类似的。从下一句“从此隔音尘”来看，怅然离别是发生在一段时间以前。“隔音尘”与“咸阳古道音尘绝”（李白《忆秦娥-箫声咽》）中的“音尘绝”是一个意思，即消息全无。
宋雨：结句“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充满着忧伤和无奈。这句似乎不赞同“悼亡”的说法，只是暗示两人漂泊在不同的地方。词人自从长安来到温润的蜀地，倒是不再有早年的四处漂泊，仕途也比较圆满且高寿。结句中“无因”意思是没有机会。为什么更没有机会重逢呢，词人给读者留下一个哀婉的想象空间。
唐风：其实，韦庄是一气写了两首《荷叶杯》，我们上面赏析的是“其二”。下面我把“其一”列出来供读者参考。其怀人的语气与第二首类似，但直接描述佳人美丽的容貌（这也就是为什么上面的第二首不再直接描写容貌）: “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 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幕画堂空。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
宋雨：这首里面，“翠屏金凤”是带画的屏风。“房栊”泛指房屋。“愁黛远山眉”需要多解释一下。简单地说，这五个字的基本意思就是“愁眉”，词人设想爱人也在愁苦地思念自己，这种站在对方角度表述方法在古诗词中常见。古时女性的眉毛是用黛青颜料画的，所以又称“黛眉”。而“远山眉”则是形容秀美的眉毛，西汉人刘歆《西京杂记》中有“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