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母上世纪的乱世情缘

青岛苍龙岭 (2025-06-24 11:40:55) 评论 (1)

小引 



2008年,我整理先母黄哲渊1948年由王统照、萧继宗先生作序的回忆录《离乱十年(1937--1946)》一书 ,由上海远东出版社重版,她与先父芮麟的结识及人生情缘,也渐受新一代读者的关注。2011年长篇文学传记《重吻大地——我的父亲芮麟》 ,被上海远东社相继出版。先父母上世纪国事飘零期间的文字留迹,再次成就了民国抗战期间的一段文坛佳话 。大陆网友那篇《一位广济才女的乱世情缘》,在此背景下,见诸互联网。美南避疫期间,笔者以文字休闲,网上求乐,偶见此文,感慨万千。当下,时代轮回,局势变迁,皆有启发裨益。兴至,遂从人子角度,按先人当年的回忆,捋顺人称,移步换形,重显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期,父母乱世结识与交往的文字留迹,以怀想其生养之恩,请诸君鉴赏指正,抑或推荐转发。

“浪迹梅川天作合,感恩知己我偏怜!”是飘零天涯的父亲与母亲1938年春离别时,父亲发自肺腑的诗中句。原居太湖之滨,“梦里不知身是客”的父亲,于战乱时的1937年9月,客居湖北省广济县城,他与母亲纯属巧遇的偶然结识,是他们人生航程的转向点,是上苍给战乱飘泊者创造的一个新机缘。嗣后,1941年春,父亲应约,从山东省政府,敌后化妆来到沦陷区北平,在北平基督教女青年会,结束了乱世离别之梦。这成就了父亲新的婚姻,使他的文学写作和诗文创作内涵,嗣后转入一个新阶段、新境界,也成为父亲组建新式家庭,和母亲携手持续抗战的新起点。

结识

广济县城,位于大别山南麓,是鄂东大县,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已有数万人口,文化经济欠发达,难与国内发达的江浙诸市县媲美。在行政管辖历史沿革中,旧时广济县城几经撤县并市,早已成为中国基础教育质量著名的地级市黄冈所在地。

父亲以江南外乡人身份,战乱期间探亲留滞,难返公职之地,暂赴鄂任职县民教馆长,虽历时不长,但办事干练,因对宣讲分析抗战时局,扣人心弦,趋听者众。在当时时事讯息极度闭塞,孤陋寡闻的鄂东落后县城,这种将传统文化与抗战大局紧密结合的鼓动呼吁,引起当地民众和广济周边乡民的强烈反响。父亲温文尔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三十年代初期国内著名的民众教育活动家,留住广济那几个月,他尤受注目。

县城中心大街上,有一被乡人称作洋楼的惟一一座两层楼房,十分显眼,系笔者外祖父早年自行设计建造的。抗战期间,日寇轰炸广济县城,以其为目标,将它炸毁。外祖父黄介彝,是二、三十年代县城唯一持有湖北省当局批准行医执照的挂牌医生。平日,他行医救人,诚恳笃厚,广结善缘,以“悬壶济世”为宗旨,是县城里的开明绅士。中国土地革命初期,广济农民运动如火如荼,是鄂东红军重要根据地之一。外祖父有文化,时代潮流中,他拥护国共合作,环境影响使相对年轻的外祖父,接受新事物、新思维较快,思想激进。他赞同“中国迟早要共产”的识见理念,外祖父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为救助鄂东红军伤病员,出过不少精力。湘鄂赣苏维埃时,徐向前带领红军曾进驻广济县城,外祖父家楼下原租给县邮电局,职工战乱中逃散,为徐之红军指挥部住用。外祖父一家居住楼上。十二、三岁的母亲,与红军的大姐姐,往来融洽。母亲曾摇着小三角标语旗,跟着她们,在“打倒列强除军阀”歌声中,结束了小学学业。1927年清党时,外祖父被县地方党部通缉,逃离广济,至武汉亲友处躲藏。秋后风潮稍过,他回返广济,脱党,专心行医,不再过问党争政治。

外祖父家规森严,但不封建,在广济十分难得。外祖父有一子二女,儿子婚后早逝,遗有一孙女,仅有的两女,长女已出嫁。外祖父把小女——笔者之母,视作掌上明珠,倍加疼爱,百般呵护。县城里无中学,母亲小学毕业后,居家数年,无法升学。她秉性好静,喜好文学,外祖父鼓励支持她的这一发展方向。为“求知读书超男儿”,外祖父顶住县里早年上门提亲的多重压力,将母亲年龄压低,送到基督教会设办的著名九江儒励女子中学,完整读完学业,再辗转供她进入金陵女大、光华大学深造。1937年夏,她于“七.七”事变前,在上海光华大学教育系拿到毕业证书。外祖父于三十年代偏远山区的县城,能培养出一位毕业于上海的品学兼优女学士,此举当属识见开阔,骄人耳目。母亲嗣后,在武昌工部局圣希理达女中这一贵族学校任教,替外祖父在县城,争尽头彩。

方养泉,是母亲的姐丈,时任县府小吏,也算县城有文化的头面人物。父亲客居广济,任职民众教育馆馆长。他将抗战宣传与民众教育工作,办得有声有色,方养泉是大力赞赏者之一。他与父亲年龄相仿,结识后谈吐相契,往来日勤。

母亲黄哲渊,时任武昌圣希理达女中的国文教师,暑期返家整日与书为伍,蛰居楼上,对外界局势演变,所知受限,日久生烦,百无聊赖。一天,为舒展冬日心境,去姐姐家散心,路遇姊丈,言谈间,他顺手指着县城过去的科考所在地——民众教育馆,问母亲“是否有兴趣去那儿参观?”,接着又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新来馆长的著作及骄人业绩,大加夸赞了一番。母亲学教育,抗战前生活游览过北京、南京、上海,无锡等地,见过世面,认为去那儿参观,同样增长见识,比去姐姐家闲聊,更有价值。未料想,这一好奇心驱使下的机缘,竟促成了父母亲的萍水相逢。

父亲以招待普通游览者方式,接待了母亲。母亲一直受到的是传统教育,素质高雅,温婉可人,秀外惠中。言谈间,她得知彼此都是学教育的出身,母亲还去过他的母校无锡教育学院,该校教务长陈礼江先生的夫人,还是母亲在儒励女中的同学。母亲经姊丈引荐,在十几分钟的拜会中,结识了父亲。他相貌端庄厚道,语言应对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有学者之风,给母亲留下好印象。

相交

第二天姨丈与父亲会面时,谈及抗战期间的民众时事演讲,便随口提议“战事趋紧,芮先生,你何不请我姨妹——黄哲渊女士,来作一次时事演讲呢?”时年,广济不比东部沿海风气开放,却从未有过女子演讲,尽管抗日救亡,女子也有责任。父亲欣然同意,便托姨丈先来外祖父家试探,表达此意。母亲听说后,碍于家规世俗,向姨丈婉辞。她在1948年出版的回忆录《离乱十年》书里,曾追溯往事,忆及外祖父听姨丈邀请后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是,外祖父却说:“谁不知道我花许多钱供你读完大学,现在谁都晓得你在武昌圣希理达女中教书……”“孩子,放大胆些,一定要去讲。我知道你能够说话,国事蜩螗,敌人这般横暴,我们广济人都好象井里青蛙,有几个人知道国家大事?国家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你应该向他们去宣传,告诉他们当前的大灾难,大家要戮力同心,打倒侵略我们的日本鬼子,提醒他们再不要糊里糊涂,好象国家不与他们个人发生关系的一样。火没有烧到他们面前,他们决不知道火的可怕。你应该提醒那些不知不觉的人,要他们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外祖父每天去县中心街的大药房,坐堂行医,天天看报,从社会上,从人们言语相传中,早已知晓父亲在广济的积极抗日主张,和演讲效果。国难当头,大敌当前,认为女儿也应投入救亡,所以不仅同意支持母亲去演讲抗日,还动员表哥、表姐和母亲的几个要好同学组成歌咏队,到会上唱颂抗战救亡歌曲。他说“京沪平津苏州等地,都先后沦陷了!我们的广济向为古今用兵之地,迟早要成为火线,要变成战场”,他这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认识,对一老年人来讲,在那种闭塞偏僻的山乡县城,确实难能可贵。

外祖父平常不许母亲结交男朋友,不许她与任何外界男子通信,拒绝了所有提亲做媒的人,但在国家民族存亡之际,却义无反顾,一破昔日古板礼教的束缚,将拯救国难放在个人之前,准许爱女抛头露面,这种开明思想和鲜活态度,当时,也助长了母亲外出交往演讲的勇气。

1937年的圣诞节,父亲以客人身份,第一次来外祖父家,正式书面邀请母亲于元旦夜,抵馆内演讲。外祖父母在接待中,也初步认识了父亲。

1938年元旦前一天,父亲再次至外祖父家,面邀母亲,提醒她务必按时践约。这次父亲坐的时间较长,他们意气相投,谈话毫无拘束。母亲顺势叙说了她对文学的爱好,外祖父还让母亲拿出她写的文章,及大学毕业论文、撰集的家谱等,请其指教。父亲阅后,除夸赞之语外,还惊奇地发现他们俩人,竟都是夏历四月初五同月同日生,他只比母亲大两岁。这一生日的缘份巧合,实在难以预料。分别时,母亲曾想明天讲演过后,再也不会到他那里去,父亲也不会有何事再来这里,这次相识,只是一次偶然的会面,将来决难再见,于是请父亲在萍水相逢之际,在她的纪念册上题辞,以作纪念。

第二天,即1938年元旦,父亲将书写的《元旦试笔》一绝,题在母亲的纪念册上,并在后面整整齐齐地贴上他的一张中装半身小照。诗如下:

旷世才华绝世姿,清狂未减昔年时。

鹏搏指日冲霄去,海角天涯任所之。

外祖父读后,微露笑容,说这首诗做得好极了,既有丰富内涵,又有感染力。外祖母事后,也对母亲说“芮先生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学问很好,又善诗词,你可以向他学习学习”。在外祖父母默许下,母亲又通读了姊丈带来父亲于战前出版的四本书,有《山左十日记》、《东南环游记》、《北国游记》、《民众家事讲话》。父亲书中描写人物山水的轻松灵活,和细腻润滑的文辞,让母亲对他的文学秉赋,增添了敬仰。母亲尤感《民众家事讲话》提到的中心思想:“便是现代家庭的每一分子,必须都有国家第一的志愿与决心,而国家第一的志愿与决心,必须从家庭培养起。倘若我们中国的家庭,十之七八能照着他的理想来组织,那么我们国家的基础,就不至于和今日的这般糟!”这是母亲1948年回忆录《离乱十年》里发自内心的话语。

母亲得知父亲是第三届高等考试及格资历后,肃然起敬,她在南京、上海读大学时,就知道高等考试及格之大不易,高考及格所经三级考审,是极严格的,战前许多留洋博士教授,若非真才实学,对高等考试往往不敢问津。她书中曾追叙,从去民众教育馆讲演过程中,目睹到父亲演说时的感召力,和他的为人处事,从读过他的文章,进而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的文章,他的诗,和他的人一样,有一种独特的风格。外表看上去,好似一个文弱的书生,而实际却心雄万丈。这一个人,将来在文学上,事业上,必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他将来必为一个有成就的人,一个成功的人”。

母亲还在书中写道:“我看见他的人,我读了他的文章,我对整个的他,作了上面的那一个结论,我这般预料他,姊姊也是这般看他,姊丈以及姊丈的邻居,没有一个人不是同样的称誉他”。

元旦当日,父亲又赋以《元旦赠哲渊广济》两首,云:

万方戎马正仓皇,又报春光照玉堂。

天为才人开霁色,话投知己论痴肠。

客窗今日寻常见,别梦他年自在香。

我有雄心消不得,敢将兴废付沧桑。

送尔归帆到武昌,新诗读罢转茫茫。

横冈岭下今宵月,歇浦潮边昨夜霜。

旧日弦歌归寂寞,此时诗友半流亡。

中华终是汉家物,山自苍苍水自长。

父亲这一句“中华终是汉家物,山自苍苍水自长”,坦率示出了他牢不可破的信念。

胡以平,时在广济任县长,他受北伐影响,政治上对当局抗战前的党争政策,有消极情绪,在封剿红军留鄂东游击队问题上,行事多属敷衍推拖,遂有公务不力之嫌。抗战爆发后,新年刚过,终因上层官场倾轧,无法继续立足广济县政府,愤而去职。父亲来广济之前,因高等考试及格分配在青岛特别市任职教育行政,抗战爆发时回原籍无锡探亲,沪地战事爆发,归途遇阻,故乡沦陷前,他由著名社会教育家高阳(践四)师介绍,转赴湖北,投奔胡县长而来。得胡县长去职讯后,分手之际,父亲感念时局,抒发情怀,嗟叹不已,特作《赠胡县长以平即以留别》二律,予以慰勉。云:

云逐龙兮虎逐风,千秋壮气贯长虹。

浪传倭骑遍燕北,天遣吾曹会鄂东,

有限才华安社稷,无穷时势作英雄。

别离原是寻常事,执手相看一笑中。

当前意气各纵横,转眼西东万里程。

岂有河山长破碎?断无鹬蚌久纷争!

梦醒腕底生花筆,感极中天跃马声。

大好头颅拼一掷,男儿自古不虚生!

诗文中,可窥探父亲当时,对时局的态度,及他心境的悲愤凄凉。胡县长去职,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传统社会,父亲与方养泉,亦都难得继续在县府留任。父亲为去职留别,到外祖父母家辞行。母亲多愁善感,虽也替姊丈一家人的生计失落发愁,但转念一想,他是当地人,有房有地,总不致潦倒无着,而联想到父亲系践四师推荐,应胡县长电聘来此,在烽火漫天时失业,又无家可归,更临近旧历除夕,漂泊异乡的流浪人之感受,势必受到极大刺激。她想到战乱中无锡的今天,可能就是广济即将到来的明天,父亲战火蔓延下流亡的今日处境,很可能就是自己明天即将面临的境遇。于是多愁善感的她,在同情心驱使下,便提议并商得外祖父母和姊丈同意,留父亲在桑梓园姊丈家暂住,待过完年后,再定行止。

父亲为感谢患难中的留住之恩,于广济桑梓园,作《赠方养泉兄》诗云:

人天感格寸心知,唱到阳关泪欲丝。

潘鬓青青君未老,乡音杳杳我何之。

且捐孤洁同谐俗,少抑清狂为疗痴。

留得头颅吾辈在,澄清应是不多时。

一月三日,母亲家里宴客,父亲与方养泉应邀作陪。席间,父亲吟《哲渊招宴即席赋谢》诗一首,云:

亡命天涯哭笑难,胜饯宠召感无端。

主人好客情如许,合作英雄巨眼观。

席毕,父亲继作二律《赠哲渊》,以示感激之情:

客中岁月去年年,凄绝江南劫后天。

热泪重为知己落,穷途偏得美人怜。

梦魂绮阁春沉寂,风雨寒窗话万千。

旧恨新仇慵管得,梅川小住即神仙。

风情澹荡宦情微,检点青衫泪满衣。

人到有才天亦爱,骨难媚俗我知非。

国仇种种终投筆,世事悠悠独息机。

莫向沪江寻旧梦,暮云春树总依依。

在狼烟四起,国事凋零,战火纷飞中,父亲从鄂东发出告慰无锡家小的书简,却被邮局辗转退回。故乡与南京相继沦陷,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亲人无音讯,父亲感伤备之,覆巢之下,肝肠寸断,他作《接退回家书》绝句三首,记叙了背井离乡人当时的磨折心境:

原简退回泪欲波,空书快快竟蹉跎。

男儿犹有头颅在,拼把肝肠当铁磨!

六二衰翁鬓半颁,别时容易见何难!

开缄第一伤心语,莫道孩儿曾作官!

道路流离几万千,客中一见一潸然。

覆巢二字今方识,赴难誓为天下先!

1937年冬的苦捱年关,迎来小除夕。父亲在“天涯漂泊我无家”的战乱境况下,从内心深处体会到“覆巢”之苦,更感激到母亲的患难相助,和关照情意,在《丁丑小除夕寄哲渊》四首律诗里,他深情叙谢言志,赠诗云:

华堂春满记开宴,画里真真望若仙。

萍水因缘留爪雪,文章知己属婵娟。

朝朝暮暮花长好,岁岁年年月正圆。

旋转乾坤吾辈事,着鞭敢让祖生先!

世情寒暖复何论,销尽旅魂惯掩门。

慧眼如君巾帼少,痴怀似我性天存。

悔从背后轻弹泪,懒向人前说感恩。

欲叩生生数定否?无端风雨逼黄昏。

哀乐中年百虑纷,敢将用舍托风云。

千秋事业书并剑,万古同心我与君!

薄海茫茫行独往,离愁黯黯看平分。

公孙吟罢鱼龙句,侠骨始知迥不群。

梅川欲别几沉吟,感极云天是此心。

客路何堪逢落魂,人生难得遇知音。

忧时泪共山河积,报国情同岁月深。

莫道有家归未得,丈夫终古不消沉!

父亲以诗中肺腑之言,将他“客路何堪逢落魂,人生难得遇知音”的真挚情怀,跃然纸筆,既展示了他的诗文才华,又表达了书生的侠骨柔肠,诗意的婉转凄恻,情意绵绵,感人之深,真实触动了母亲的内心世界,为两人日后的继续交朋结友,奠定了志向与情感的心灵基础。

知 音

时年农历正月,是父亲在姨丈方养泉家中乐以忘忧的一段日子。他整日沉浸在读书写诗,和续写《万里征尘录》书稿的氛围中。这一好学不倦,尤受众人敬佩。他闲暇之余的待人处世,深得外祖父母和方家欢悦,更与母亲的侄女、外甥这几个少年男女,交往得十分火热。只要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外祖父总是兴致勃发,邀请父亲外出郊游。他们同游过广济观山寨的南泉、北泉,畅游过灵山、龙湫等风景胜地。在著名的龙湫寺,父亲兴起之际,还顺手留有题壁诗一首:

忧乐当前一笑空,男儿岂合作诗雄?

百年身世风云里,万里江山指顾中。

肝胆苍茫报日月,蜗房局蹐斗鸡虫。

出门便是天涯路,南北东西任所通!

在父母亲同游广济最高的横冈山时,父亲对那里景色的出奇之美,叹为观止,觉得广济地僻鄂东,横冈三十里的风光,世人还远远未能知晓,他从著写游记文学角度,为其尤感惋惜。

在真武殿休息时,父亲躲开围火取暖的众人,一个人跪在菩萨面前的莲花坛垫上,诚恳求签。当他以极高兴的神情,将一支“管教夫妇永团圆”的婚姻签,递给母亲过目时,母亲心里不由热流一暖,她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曾这样写道:

“我一接到手上,默读了一遍,我领悟他为什么求这一类的签,我猜到他为什么要递给我看,他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说什么,不过,我们彼此心照,彼此懂得”。

在去横岗山游玩时,已是二月下旬,雪后放晴,路滑泥泞,步履维艰,父亲帮母亲拿着她的皮大衣,牵拉着她的手杖,协助登山前进,其体贴入微而恰有分寸之举,使彼此的情感增益,已渐为侄女外甥们窥出一斑。母亲在《离乱十年》里写道:

“我们由相见而相识,由相识而相知,由相知而渐渐变成了道义之交。但是我们因性别的不同,灵性上虽早已有了沟通,但行迹上始终是稀稀落落,不即不离的。

游罢横岗山,踏月归来,心里有许多的感触。他过几天即赴武汉,我的学校能不能开学,到现在还一点消息都没有,从此我和他便得分别了,从此我和他绝不会再见面了。在这种民族大离乱时期,多年的师友,尚且一别而得不到消息,何况他呢?……”

父亲准备元宵节一过,即行离开广济,他向母亲作了催人泪下的:“骊歌唱罢转流连,此去征程可万千。浪迹梅川天作合,感恩知己我偏怜!衡阳不断平安家,楚水长传别恨笺。我不辞行君勿送,愁看双泪落君前”的留别诗,写好了“小住广济,赖贤居停与吾妹之力,使流浪人得免失所之苦,感激之私,直与此生同长久矣。兹者麟行矣,今后天涯茫茫,不知萍飘何所?顾中国必不亡,吾人定有后会之期,则可断言者耳!附陈俚词一章,即以留别,倚装倥偬,不复面辞矣。区区此心,女士当能喻之也”的书笺,打算临行时相赠。

然而皇天有眼,武昌圣希理达女中来信要准备开学。母亲在战乱形势趋紧情势下,收拾衣物书籍,千头万绪,思潮如麻。外祖父见她藤箱一件又一件,行李众多,女孩子一人在目前兵荒马乱、国难当头的交通困顿状况下,实在无法放心。他从爱女之心出发,毅然提议让母亲提前两天,与父亲一起动身同赴武汉,以释路途车船辗转中,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免得家人牵念挂想。

外祖父母在疼爱难舍中,与母亲最后挥泪话别时,深知国破家还在,但这次离别,势难再得重逢,离别时,他们之间最后的一句话,竟然是外祖父母的“天堂再见!”,其伤心悲切,溢于言表。

“天堂再见”,是信奉基督的外祖父母向母亲发自内心的话语,他们以这种方式,放行爱女,它也成为母亲1948年在《离乱十年》书中痛彻心扉记叙下的一句话。外祖父母的这种安排,使父母间的交往,也从神秘而渐进到嗣后的交友阶段。

父母亲曾在同游广济的横冈山途中,约略谈起过彼此的家庭。但在夜半赴汉口的江轮上,他们挤在人满为患的甲板上,背迎着不断扑来的风浪,护着行李,仍无法抵御寒风的阵阵侵袭。父亲将他的呢大衣给母亲披上,又把自己的围巾添裹住她的衣领,用身体试挡着凛冽的江风,在无边黑暗中,继续窃窃私语着他的身世。

在详尽的倾诉中,父亲这个伤心人,饮泣了半夜,称母亲的话勾起了他的旧恨新愁,痛感自己的一生,从此完结,并于郁闷苦痛中,借着甲板上的昏暗灯光,作成《二月十五夜江山作》一首,云:

凤泊鸾飘几岁春,伤心家国可怜身。

忏情已觉回头梦,弃世重为绝路人。

寂寞生涯余涕泪,凄凉肝胆化灰尘。

老天欺我终何说?古佛青灯了宿因!

诗中的悲凄、绝望,让母亲对父亲的身世和性情,加深了了解。在广济,他们虽常见面,常相谈,但见面时不是谈文学,便是谈教育,谈国家时局与未来,很少谈到父亲的个人身世。至于谈到父亲的家庭,谈到他遭遇过的许多痛彻心扉的经历,伤心之事,这还是第一次。“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母亲从此对父亲起了另一种同情心,产生了另外一种爱怜。他们以高山流水为知音,彼此心灵相通,追求一致,相互慰籍,在心心相印的人生路上,最终接近,并走到一起。

1938年初春,父亲继续在文坛上以诗文表现人生,表现时代,借诗传神,以诗励志,诗动心魄,倾诉了他抗战期间的内心抱负,丰富了情感流露,也增进了与母亲交往的友谊,和心灵互动,成为他们人生诗文中熠熠生辉的一页篇章。

此时,父亲在“国事焦心哭当歌”的武汉,知沈鸿烈已接任山东省主席,又接省府秘书长雷法章先生来电,求才若渴,催他尽快北上,速赴省府驻地报到。行前,父亲将抗战爆发离开青岛时启笔的《万里征尘录》书稿,托母亲代为保管,遂离汉赴鲁,参加山东省的敌后抗战,也成就了他人生的后续佳话。那本《万里征尘录》书稿,母亲逃难时在广州车站大火中,行李遭损,书稿无着,未能抗战胜利后出版,成为父母一生的憾事。

以上的怀想与忆述,有父母当年文坛的留著为据,笔者重叙先人这段经历,值得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