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孙凤 中部---《距离》完

南瓜苏 (2025-01-19 17:51:27) 评论 (117)
在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六早晨,孙凤正在教室里上早自习,一个同学进来,说门口有人找她。她以为是李唐,忙站起身走了出去。但当她开门看到来人的时候,脑子不由得嗡的一声。

她第一时间看向四班的方向,祈祷李唐千万别这个时间来找自己。还好,走廊里静悄悄的。

没等她开口,曾启善笑着说道:“没想到吧?是不是把我忘了?”

孙凤对这个初中同学从来就没有过好印象,又怕这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撞破自己在这里的肥皂泡,遂强装镇定地说道:“确实没想到。现在是自习时间,走廊里不好说话,咱们去外边。”

一边说,一边已经抬腿,兀自向楼梯走去。

曾启善只得默默地跟上。

两人很快到了教学楼外。

“没有学生证你是怎么进来的?现在连家长都不让进。”孙凤不由得埋怨起门卫的失职。

“翻墙进来的。你们学校管理真严啊。咱们镇的高中就是一片荒野地,别说门卫了,连墙也没有。”曾启善笑着说道。

“要高考了,你怎么有时间来江市?”每句话都充满质疑。

“来看看你,想问问你的打算?”

“我的打算?什么打算?”孙凤很恼,暗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订婚了吗?是来这里揭我的底吗?

曾启善的笑容已经缩了水,他略微扬起下巴,说道:“我第一志愿报了清华,第二志愿报了科大,第三志愿报了肥城大学。我想知道你报了哪个大学?”

我报哪个大学跟你有什么关系?孙凤迟疑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说道:“肥城大学。”

曾启善眼睛里有光一闪,“那太好了。那我就去肥城大学,到时候咱们就又是同学了。”

孙凤心里的焦躁已经到了燃点,她再也不想与这个自己讨厌的人纠缠,只想尽快打发他走,就说:“我不能耽搁太久。实在不好意思,也不能送你去火车站了,我给你打个车吧。”说罢,也不等他反应,便匆匆往校门口走去。

一直到坐上出租车离去,曾启善硕大的眼睛再也没有看向孙凤,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算是把他得罪了,”孙凤心想,“好在他没看见李唐。算了,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来往。”

这样的来访让孙凤始料不及,更让她始料不及的是,这竟然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曾启善。几天后,他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直到很多年以后,孙凤都很后悔自己这天对曾启善的如霜冷漠。

不过,曾启善的来访把孙凤从幻境中拉回了现实。她没有立刻回教室上自习,而是没头苍蝇一般,心神恍惚地在校园里乱晃。

今天的校园似乎蒙了一层雾,一切都有些模糊。自己到底属于哪里?是现实还是幻境?哪个又是现实?哪个又是幻境?

走的下去的就是现实,走不下去的就是幻境。味同嚼蜡甚至压抑的是现实,引人入胜的是幻境。

说不定,根本就没有现实,一切皆幻境。这个荒谬的想法一冒出来,孙凤吓醒了。

就这么混着吧,说不定混着混着,就混成了现实。她定了定心,走向高三楼。

一中校园真大真美啊,满眼都是自己的同龄人。可他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跟自己是那么的不同。只可惜还没有看够,孙凤就把自己送了出来。坐在出租车里的曾启善,不停地回味着。

到了火车站,没等车子停稳,他就打开车门往候车大厅里跑。司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消失在了人海里。

他身上没有钱,他把弄来的钱全都留给了弟弟,因为弟弟是他们家仅存的希望了。他已经是个死人,没必要再花家里的钱。他跳过栏杆,走在枕木与铁轨间的碎石子上。溜进站台后,他钻进了一列开往肥城的火车。

肥城大学校园里,很多人都看见过一个眼珠巨大,愣头愣脑,憔悴邋遢的年轻人。他溜达完操场,溜达食堂。溜达完食堂,溜达教室。没有书,他就在那里坐着。图书馆他也想进,却没有卡。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

他溜达到街上,溜达进他在现实中从未见识过的繁华与喧嚣。在一个煎饼果子的摊位前,他停住了脚步,斯文地跟摊主说:“麻烦来一张煎饼果子。”

几个蛋?

他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从来没有吃过煎饼果子,他只是看到了摊位上的小招牌,才知道人家卖的的是什么。以他的理解,煎饼与鸡蛋是不挂钩的。

要几个蛋?一个还是两个?摊主有些许不耐烦。

两个。他说。几天没正经吃饭了,断头饭得吃个饱。

煎饼递到他手上后,他故技重施,撒腿便跑。

跑了一段距离,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摊主并没有追他,甚至都没有看向他。他慢下来,边溜达边享受那个加了两个鸡蛋的煎饼果子。

最后,吃饱了的他溜达到了跨江大桥上,这里是他期待的终点。

好漂亮的大桥,这得花多少钱才能建成啊?他站在桥中心,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嘿!带劲!他笑着说。

江水狼奔豕突,穿桥而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对着江水大喊。有人看向他,他回了一笑,随即身子一纵,面朝桥面坐在了桥栏上。

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他要面向天空告别这个世界。

他很幸运,今天的天空非常美,翠蓝的底子,游丝般的白云,惬意而慵懒。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不用再看向幽暗,满眼全是蔚蓝。

风在耳边呼啸。

如果我不是出生在深山里,而是城里。如果父母可以拿出供两个孩子在镇上读书的钱,而不是必须二选一。如果我不是父母说的那样心比天高,而是早早认命。如果我不是有些聪明,而是愚钝无知。哪怕,如果我不是男人,而是个漂亮女孩,就像孙凤那样,也是一条出路啊。

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谁会去偷呢?咋就那么点背,老石头那天竟然住在店里,然后他就醒了,他还喊了。

天知道自己那一瞬间都想到了什么?当老石头软绵绵地往地面瘫下去的时候,自己的手依旧卡在他的脖子上。那双手仿佛在那里卡了千年,生了锈,赎不回来了。

自己就那样卡着他,被他墜倒在地,跪在他身边。

黑暗也惧怕罪恶。它慢慢隐去,轮廓出来了,恶魔现了形。然后,豁然看到自己杀了人。

怎么还没有到水面,原来到地狱的路也这么漫长。江市一中也看了,肥城大学也看了,这辈子就到这里吧。

终于,一股巨大的力量砸向他的后背,水掩上来,蔚蓝的天空瞬间不见了,黑暗扑了上来。

妈,我不允许他们捉到我,不允许他们审判我,这是我对你唯一能做的事了。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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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如期而至,考点就在本校。

最后一门课考完后,李唐、何琪、吴城还有孙凤先在考场走廊里碰了面。孙凤询问了两位好友的考试情况,他们都说正常发挥。

李唐满脸放光,拉着孙凤的手躲到一边,把一张名片大小的粉色火车票放在她手里,悄声问她:“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马上要成了,孙凤雀跃地一笑,“昨晚就已经收拾好了,拎箱子就可以走。”

李唐搂住她,贴在她耳边说:“走,我陪你回宿舍拿东西,先去我家,然后晚上坐火车咱们就飞了,他们上哪里去找我们?孙凤,我们要私奔了,刺不刺激?兴不兴奋?”一向沉稳的李唐,此刻像变了个人。

他开心她就开心,他兴奋她就兴奋。孙凤两眼晶亮,傻傻地看着李唐笑,“从今以后,我就是自由的孙凤,快乐的孙凤!谁也不准再管我,谁也不能再威胁我。”

李唐笑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豪横的孙凤。他圈住她,跟着人流往外走。

考生们陆陆续续走出考场,考场外都是乌泱泱的家长,个个翘首以待,见考生出来,就呼叫着各自孩子的名字迎上来。

两人走出大楼,正在准备往宿舍走的时候,孙凤的手被人拉住了。两人同时回头去看,却象两个被突然断了电的机器人,一动不动地定在了那里。

拉住她的人是齐啸!

听说狼出现在羊圈的时候,羊既不会叫,也不会跑,只是一动不动地任由狼一口咬住脖子。即便被咬住脖子,羊也一声不吭。此刻的孙凤,就是这样一只被吓傻而任人宰割的羊。她是一个再次被堵在门口的越狱未遂者,忽地就失去了挣扎甚至求生的欲望,仿佛被挖了心,去了头,一下子就死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齐啸把脸色苍白手脚发软的孙凤抱在怀里,温柔而霸道的亲吻她,清清楚楚地向全世界宣誓自己的主权。

除了何伟,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包括很多刚出考场的高三同学,其中就有吴城。

吴城怔了不到三秒,随即便明白过来。生活就是他妈的一盘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还挺香!他看向李唐,笑得春暖花开。可以不是我的,但就是不能是你的。

李唐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眼睛通红,冲上前就要去推开齐啸,却被另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拦住。

“你是谁?”李唐大声质问。

孙赞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李唐,“我是谁?你问问孙凤我是谁?孙凤的命是我给的,明白了我是谁?”

李唐怔了一怔,随即又要扑过去。孙赞用他铁钳一样的双手扭住了李唐的肩膊。

齐啸感觉宣示得差不多了,便从孙凤唇上抬起头,对何伟说:“何叔叔,我要带孙凤回家了,等回头有时间,再来感谢你对孙凤三年来的照顾。”说完,他又低头对孙凤轻轻说:“凤,回宿舍收拾东西,然后咱们一起回家。”

已经无头无心的孙凤听话地任齐啸搂抱着,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宿舍走去。

李唐挣扎着试图摆脱孙赞的控制,望着离去的孙凤大喊:“孙凤!”

孙凤慢慢停下了脚步,刚要回头,齐啸胳膊稍一用力,她便被拖抱着继续往前走去。

“孙凤!”李唐虽然健壮,却无法冲破天天搬大木头的孙赞的钳制,只能声嘶力竭地在孙凤身后喊叫。

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全都在箱子里,正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主人来带它去肥城,去北京,去厦门。

很快,齐啸一手搂着孙凤,一手拉着行李箱,再次出现在了考场外。人群已经稀稀落落,该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大多是认识孙凤或者李唐的人,他们想知道结局。

孙赞见他们出来,便放开李唐,三人一起往校门走去。

“孙凤!”李唐的声音因凄厉而变得失真。

孙凤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只看见满街白发白衣的人,她看见漫天的雪花飘落,她看见星星在雪花间隙中闪烁,她看见周围的高楼海草一般在风中摇摆,她看见滔天大浪正朝她扑来。

《玻璃缸里的孙凤》中部--------《距离》



南瓜苏

南瓜尾语:2023年10月8日至今日,中部终于完成,共十九万六千五百字。感谢各位亲们的一路陪伴与鼓励,十九万字不是我一个人的,是你们与我一起写下的。感恩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