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故事(6)

毛驴县令 (2025-11-27 09:08:00) 评论 (4)


奶奶最后一次回老家是在文革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天下大乱,学校都停了课,学生们穿着黄军装,带着红袖章,抡着皮带满城转悠,清查纠斗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牛鬼蛇神,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惑。红卫兵们都是年轻的学生,不懂世事,胆大鲁莽,又正处于青春期,稍加煽动就群情激奋,天王老子都踩在脚下不屑一顾,更不要说地主、资本家之流的阶级敌人了。我那时还在上小学,小学生年龄有限,所以不太受重视,我们除了享受与大、中学校的同等待遇——不去上课以外,其他的就只是跟在红卫兵屁股后面照猫画虎跟着学,反正都是学校,一个系统,他们有什么,我们也有什么,只要有他们能斗的,也就少不了我们的,倒霉的是那些被斗的人们,一夜之间人的尊严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懵懂中被同类踩在脚下,撕得粉碎,蹂躏得死去活来,容不得你有片刻的反抗,甚至一个带有疑问的眼神。被煽动起来的人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痛骂着,就如同在足球场的观看台上一般,两千年前,在古罗马的角斗场上,人们也是这样歇斯底里般地疯狂,就是在这种无度盲目的狂热中,人的理性溶化了,蒸发了,人的灵魂变形了,消失了,一个个空荡荡的躯壳彼此倾轧着向前蠕动,身后遗下一片片无声无臭的尸体。都说文革是一场特大悲剧,但更悲惨的是,这样的悲剧人类似乎乐此不疲,时不时就要在这儿或那儿重演一遍,自然得好像是再版一本书似的,有人曾在一本书中评述过,说人类历史上的某些大的变革都有着惊人的相同之处,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人类继续螺旋式的演变,虽然同是在旋转,但高度不等,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倒希望人类最好不要再继续演变了,收起好奇心,本本分分过日子。

一天下午,大姐脸色苍白,神色恍惚地被两个红卫兵送回家,她就好像生了病,连晚饭都没有吃,我们好奇地询问却得不到答复,直到老妈下班回家,她才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原来那天,他们学校的红卫兵也去城里清查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在当地街道居委会拿到黑名单后,就挨家盘查起来。查到一户上了年纪的老年夫妇,是地主还是资本家我记不清了,红卫兵喝令老俩口跪在地上交代罪行,两位老人吓得浑身战栗连话都说不清了,他们怎么也闹不明白,朝代未改,年号依旧,为什么好好的良民百姓,突然变成阶级敌人了。大姐所在学校的红卫兵组织里,一个有虐待狂症的青年,借着文革时的混乱,专以打人为乐趣,有一次甚至用烧开的水去烫一个所谓的坏人,他当时没问上两句话就抡起皮带对着老太太猛抽,老太太经不起折磨,双眼向上一翻就晕死过去了,她的家人就站在院子里,头埋在胸前,连声都不敢出,跪在一旁的老头被这从天而降的灾祸惊吓得神智不清,口中的涎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就像被凶神套上绳索,正一步步地向地狱拖去。大姐像大部分红卫兵一样,只是被挑唆得头脑发涨,自以为是革命的新前锋,她虽说跟着大家斗西批东的,却不动手打人,也受不了目睹别人被打,老太太晕倒了,她也跟着眼前发黑,双腿变软,脸上却强挺着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别人指责她革命意志不坚定。万万没想到,那虐待狂打翻了老太太后,把手中的皮带竟递给了大姐,要她在老头身上也革一下命。大姐像被雷击了似的呆了,连血管里的血都凝住了,脸白得如纸,凉得像雪,她接过了似乎有千斤重的军用皮带,那重量坠得她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她不敢抬眼去看其他的红卫兵,更不敢去望跪在地上的老人,她不能选择,也没有选择,她终于闭上眼睛,举起了皮带……

把大姐送回家的红卫兵说,她在开批斗会时,突然感觉不适呕吐了起来,可能是在太阳下站的时间太长,有点轻微的中暑。她自己对我们解释说,是因为看到那老地主脸上口眼歪斜的表情,令她作呕。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是她头脑中两种力量的抗衡所带来的结果,虽然她只挥动了一下皮带,就被悔恨与内疚逼下阵来,人性的良知终究没有让她走得太远,但她很长时间都无法驱走老头那张不可描绘的脸。

文革初期,运动还未波及到国家机关,我们院里的地主、资本家爷爷奶奶们虽然还是照常坐在阳光下,扯闲话,侃大山,却都有些风声鹤唳,坐卧不安,在机关里做干部的儿女们,也都在盘算着,是否要把老人们送回老家去,以免遭被揪斗的危险。院里一户人家的姥姥成份是地主,见风声不好,早早儿就把老太太送回山东老家,并特地让家里的孩子去送行,因为孩子自己也是红卫兵,万一在火车站遇到红卫兵的纠察队检查时,他就假装是负责押送地主回乡,以避免老太太被抓住乱打一阵。孩子的任务是完成了,可是在火车站时把他和他的地主姥姥吓得不轻,生怕叫人查出后果不堪设想,那情形使人不禁联想起许多电影里的镜头,只是无法分清到底谁是敌我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