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利的旗舰

Red_Blue5 (2025-11-27 21:06:35) 评论 (0)
鹏利的旗舰,“鹏利”轮

M.V.Top Glory, “鹏利”轮,虽然不一定能够称作是旗舰,但她是鹏利船队中资历最老的船,一直以鹏利公司的名字,命名船名。

2001年底,20岁船龄“鹏利”轮,进蛇口友联船厂做四个特检,大修。那个时候对挂外籍船旗在厂里修理的船舶,深圳海关和边防还派驻人员实施严格监管。吊上船的材料,必须经过海关官员的验看,否则不许用于施工。施工队人员登轮作业,要像码头装卸货的营运船一样,办理《登轮证》,武警战士在舷梯口,逐个人看照片对名字。早上八点钟开工,百十号人在舷梯口排长队,场面壮观。

77级的师兄陈昌竣总经理,79级的师弟钟小强副总经理,与我一样都是学船舶内燃机专业的,都是钱耀南教授的授业弟子。我处理船员大换班的事务,也来到船厂,发现前后左右,从各个科室到各个车间,打交道的一大半是师出同门的水运弟子。钱老师退休后与女儿一起住在深圳南山,被学生们请进厂里,坐在工程部,有疑难杂症的时候给学生们压压阵脚,工余时间教大家专业英语。我去看望钱老师,开玩笑说这里快成了“校办工厂”了,钱老师听了,忍不住也笑了,“这不是我的问题”。

         “鹏利”轮趁着在国内修船的机会,大换班。苏州人张船长,大连海运78级,已经向上海远洋劳务递交了辞职信,回家休假后,高就一家民营船公司的船队总船长。张船长海上漂泊近20年,无论工作与为人处世都是有口皆碑。上海劳务委托鹏利公司,适当做工作以慰留。我与张船长,同行同年不同的学校毕业,同样都要处理好事业与家庭团聚的矛盾,其中甘苦只有自己能决定取舍。与此同时,总在我脑海中萦绕又挥之不去的是王颂汤老前辈算的那笔帐,2个外派船员挣得工资,可以养活5个公司老船员。张船长的收入待遇,做为船员部经理,我当然是了如指掌。他当时的工资只有国外船长工资水准的三分之一,这是民营企业可以轻易挖走国企骨干员工的基本原因。两年之后,中远集团魏家富总经理大刀阔斧地提高船员工资,向海上的船员倾斜,向职务高责任重的高级船员倾斜,功德无量,彻底理顺了按劳取酬的分配关系,稳定了国企航运公司的员工队伍。但是在当时,我只能眼看着张船长下船上岸,与家人团聚去了。

          “鹏利”轮的货舱内底板,因长期的货物堆积压力,瘪了下去。从甲板的舱口围看下去,仿佛骨瘦如柴的“瘦马”,也就是造船工艺员的行话,“瘦马现象”。测厚报告表明,板厚已经超过了腐蚀余度的极限。鹏利机务部没有准备相应的工期与预算,船厂工程部临时安排清理机舱前面第五货舱下的燃油柜,也来不及了。CCS船级社的验船师,也是校友,白粉笔在内底板上写了个“CA(change all)”,就是要求“全部割换成新板”。CCS是为了保护船舶的航行安全,船东很难向他们开口讨价还价。船厂出面解释,临近年尾大家要返乡过年,施工队没有足够的人手,工程做不完。验船师同意,免除了燃油柜顶部割换项目。接下来,船厂的安全科与生产科又争执了起来,那就是离开燃油柜多远才安全?安全科当然是越远越安全,毕竟下面是燃油柜,气割引爆了不是闹着玩儿的。生产科希望的距离自然是“近点儿,再近点儿”。看到我从旁边走过,生产科的项目经理和安全科的安全督导员,两个人都凑到我跟前来,“师兄,给评评理”。我扔下一句,“我现在是船员部经理,我的船员不给你们修理”,我扭头潇洒地扬长而去。

         天津有句俗话,“说嘴打嘴”,很快就在我身上应验,事情还就发生在“鹏利”轮。2003年初,她在美国西岸装载了满船的滑石粉,到日本卸货。途经夏威夷群岛附近,凌晨三点半已过,二副当班疏于瞭望,船头右弦撞在一艘东行的集装箱船右舷艉部。对方应该也是二副当班。从对方船来讲,即使是集装箱船尾部结构强度远大于散货船的船头,两艘四万吨级船舶海上相撞,对方的二副不可能毫无感觉。结果是,两个二副都默不作声,当没有事情发生,各奔东西,继续航行。准备接班的大副,在房间里换衣服的时候感觉到船体猛烈抖动,到驾驶台交接班时一再严厉追问二副,“刚才怎么回事?”,二副回答的云淡风轻,“遇到风浪,迎头一个大浪”。大副信以为真,被二副抛了浪头却浑然不觉,也是照旧继续航行,直到上午八点钟交班,坦然下餐厅吃饭。突然,船头喊叫一片,“半个艏楼不见了!”。原来是几个甲板水手吃了早饭,散步到船头,惊讶地发现了惨烈的撞船后状况,“再走两步,就从主甲板走到海里了!”,他们向船长报告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船长立即命令,停主机就地漂航,请示公司是否宣布“鹏利”轮是难船,就近紧急停靠美国海军的珍珠港。

          消息报回公司,大家商量对策。首先,事件发生5个多小时了,船舶的姿态没有显著变化,我们还有时间,进珍珠港应该是最后的选择,不必仓促决定。要准确评估损害程度,最关键是分析测深报告(Sounding Report)。报告的读数, 非常令人沮丧,第一舱双层底水位,左1.2米;右0.12米。公司领导主观上完全不能接受船要进珍珠港的结果,严重怀疑测深报告的准确与真实性。我开始感觉到压力,“杨经理,看看你找的是什么船员?”,修理船员的议论声嗡嗡地,办公室里的窃窃私语,不断。“再测!”,“再测!”,  第二次和第三次的测深报告,都是传真,船长,大副,水手长,木匠,经手的AB,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读数却是与第一次完全一样。

         同时,测深报告与事故简述通报了上远劳务公司和CCS北京总部。这边,上远劳务外派公司的总经理,亲自打海事卫星电话到船上,他与船上的解船长都是复员军人,毛总对我拍胸脯,绝对信任解船长,不会造假,测深报告的读数是真实的。那边,CCS的分析极其不乐观。第一货舱双层底水位1.2米,证明第一货舱与船艏之间的防撞舱壁已经有了破损,装满滑石粉的第一货舱进水了。鉴于滑石粉的高水溶性,很快海水会漫到第一与第二货舱之间的槽型舱壁,对槽型舱壁产生压力,而其强度比防撞舱壁弱很多,会很快坍塌。后续的第二,第三,第四道槽型舱壁,势必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届时船员未必有足够时间上救生艇,船级社的分析结论是,“建议立即弃船(Abandon Ship)”。

         鹏利船队总船长是陈十周,集美77级驾驶专业毕业,之前有多年的船上历练,上岸升任明华安监部经理后,担任过明华公司副总经理。他在琢磨,为什么前后几个小时的不同测深读数,没有丝毫变化?完全不像货舱进水的节奏。我问他,记不记得蛇口修船,大家为了动火的安全距离扯皮?陈船长反问我:“几个意思?”,然后他自己分析,货舱下面是燃油柜,说明“鹏利”轮没有管子弄分割左右。陈船长冰雪聪明,马上回应:左右的双层底是相通的,无论是否进水,左右测深读数应该一致。不用大家吩咐,我这个船员部经理,马上自己来修理船员。我立即指示船上船员,清理左侧测深管,再报读数。很快,新的报告回来了,左边是0.15米, 右边0.12米,之前左侧测深管,被棉纱堵住了。考虑到船在漂流,横摇之下,误差可以接受。这个读数表明,防撞舱壁,没有破损。以船舶的现在状况,可以继续航行。

         公司领导的坚持,没有白费。“鹏利”轮能够安全地继续完成她余下的航程,按原航次计划驶向日本港口,卸货滑石粉。同时,命令刚好路过的鹏利公司另外一艘船“鹏隆”轮,以3海里的间隔伴航,如果发生变化,随时准备接应。“鹏隆”轮的吴船长,上海海运78级驾驶专业毕业,1米8的魁梧身材,说话轻声细语的,北方汉子的块头,南方文人的作风。这套班子也是上海劳务外派的全套船员,两条船的船员彼此叫得出名字,看到不远处有“鹏隆”轮伴航,高频电话可以彼此呼应,“鹏利”轮船员的心里,踏实许多。同时,公司安监部要求“鹏利”轮的大副和木匠,间隔30分钟测深一次,严密监视第一货舱与防撞舱壁的状况。上海劳务公司也发传真到船上,安抚船员,提高大家完成余下航次任务的信心,进一步强调航行安全。

         就在大家以为可以稍松微一口气的时候,船上的解船长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挑战。老旧的“鹏利”轮,需要零星修补的地方很多,缺少一名熟练的专业电焊工。我个人通过青岛的私人朋友,从北海船厂找了一位有海员证的电焊工,随船做维修烧焊的工作。这位老兄不是上海远洋劳务的船员,他听说船头撞烂了,不进美军珍珠港而继续开往日本,哗变了。他拿了机舱把一尺半长的三棱刮刀,冲进船长房间,骂二副玩忽职守,骂大副不负责任,命令船长改变航向,去珍珠港。这个山东好汉扬言,“老子要离开这条不安全的船,不陪你们玩命了”。他不是船员出身,不理会外派公司的指示,当然更不懂在海上要绝对服从船长的规矩。再说,他手里的刮刀,刮金属轴瓦就像切涮羊肉的薄片,气势汹汹。

          中远劳务派出的年轻船长,大多数是航运院校毕业的,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偏偏“鹏利”轮的这位解船长,年纪大了,是一位老船长。他精瘦身材,一米八以上的身高,话语不多,面相和善。面对张牙舞爪的年青焊工,解船长始终是笑眯眯地,手里一搭一个小擒拿,刀子从焊工手里脱了,被抓在了解船长手里,反关节控制,焊工被压坐在了沙发上。解船长说,兄弟你是玩焊枪的,拿刀子的手势太生疏了,跟我们伞兵没有办法比。然后,解船长开始耐心地开导,第一有“鹏隆”轮的伴航,第二是半小时一次测深,第三救生艇已经待命,可以随时撤离,各种船上与公司的安全措施,详细地给焊工做了一番耐心的解释。最后,解船长告诫焊工,刀子不要对着自己战友,这是他当伞兵第一天,老兵教的。是的,解船长是伞兵复员军人,玩伞兵匕首出身,焊工遇到他真是万幸,一场哗变兵不血刃地化解了。解船长大度地以刀柄对焊工,把三棱刮刀还给焊工,吩咐他把刀放回机舱。勉励焊工,看他平时干活辛苦,不怕累,此事就到此为止,在船上就当场了结了,当它没有发生过。

        “鹏利”轮,没有以难船的身份紧急挂靠珍珠港,在“鹏隆”轮的伴航之下,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余下的航程,顺利到达了日本卸货港。在日本,上远劳务外派的另一位资深老船长,杨船长,接替了解船长,完成卸货之后,将船带回上海。解船长,带着二副,先行飞回上海,述职。

船到上海,立即进船厂修理。在船厂,全套上远劳务外派的船员,由广远劳务外派的船员接替。大换班,我飞到上海协调工作。走进船长房间,杨船长正在与广远接班的船长,交接工作。杨船长是个大高个,资深老船长,交谈中一再对海上的撞船事故致歉。这样的谦谦君子,我当然是格外敬重。接班的广远船长是个小个子细声细气的山东人,完全一副“好说,好说”的态度。不料交接到最后,牵涉船员直接个人利益伙食交接,卡住了。一边是“上海宁”,7千卖伙食库存不想亏钱,另一边是广东“老友记”,3千买想捡便宜。广远接班的二副,容光焕发,春风得意,对杨船长说话的声音渐渐音量增大,露出一句“你们上海人把伙食带走,我们自己另外买”。上远的杨船长,刚刚一路道歉,底气不足。我个暴脾气,这样的二副要修理一下。我开腔了,开口就让二副给杨船长道歉,在船上你不管交班接班,你个二副敢这样对船长说话,反了你了!信不信我立马让你卷铺盖回广州!广远,上远,都是中远,为点儿伙食费,难看乏?二副傻眼了,机灵聪明地马上向杨船长诚挚地道歉。广远带队的林书记,一直在旁边摇头,发话了:“不能让上海远洋的兄弟吃亏,照单全收,如果有差价,公司补。”

2005年,鹏利船队打包卖给了纽约上市公司Genco Shipping,船名从M.V.Top Glory”改成了M.V.Genco Glory,管理公司是香港华林公司,维持了全套的中国船员。2007年,我在文冲船厂的修船分厂工作,遇到华林公司安排M.V.Genco Glory进坞修船,总管是孙宝旭船长,由Sinocrew全套外派Univan的那位第一任船长,他在Univan积累了足够的经验,跳槽到了华林公司。

“鹏利”轮是不是鹏利船队的旗舰,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整个鹏利船队都已经是孤帆远影碧空尽,昙花一现铜锣湾,成为了香港航运界的一段的故事,在我们这些老员工的记忆里,彷徨,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