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新鞋

萬魚侯 (2025-10-15 11:59:28) 评论 (1)

                                  一双新鞋                           

                                   半条命

       广袤的南岭山地!华南第一峰刺破云雾,露出了峥嵘。那就是猫儿山,酷似蹲伏的猫儿。据说神猫顶海拔二千多米,是华南最高峰。神猫伸出左右脚,摆出了越城岭的走向。左脚朝着东北方向,长长地伸到了湖南的永州。猫尿顺着这一条猫腿,流经广西兴安,漏了几滴,成为湘江上游。继续流到永州,成为湘江干流。浑浊的江水滋养了那里的捕蛇者和文人柳宗元。神猫右脚向西懒懒地伸出去一小段,清澈的泪水化成了漓江。秦始皇开了一条灵渠,把山水灵气汇聚到了眼下这座小城。柳宗元曾经也是这座小城的过客,留下了一篇游记和一首诗。我套紧鞋子,下了飞机。阔别多年,重回故土。显然已经成了过客,不如就随便走走。

        既然只是随便走走,那就去靖江王府吧! 这一趟回来,正好赶上父亲住院输血。年过七十之后,父亲常常需要输血。这一次住在王城边上的一家医院,一个独立病房。没有什么治疗,只是需要几天输血。大清早江边漫走的时候,登上望江楼。被一幅书法精品吸住了眼球,看风格便知道是老同学谢大师的杰作。写的是清朝况澄的一首诗,早已耳熟能详。登上三楼,远望独秀峰。想着下午有半天的空闲,不如就去母校凭吊古迹吧。下午换上了登山鞋,准备一览众山小。从三元及第城门口,拐进了王府。当年我在这座城市上大学。学校的总部就在王府里面,那时侯进王府就如同回家一样方便。如今竟然有人设卡收费了,于是只好作罢了。乘兴而来,何必尽兴而归。心不在焉,自拍了几张照片。脑子里又是那一首诗,心里想,胡乱拼凑几句吧。桂林我游遍,不知何所之。楼台望江好,山峦独秀奇。三元及第句,历代颂扬诗。人文妙千古,今人复何辞。就算是剥了况澄的诗,怀了母校的旧吧。

          母校情,实难忘。那时候,恢复高考才几年,有点乱。我一不小心,考上了大学。那时候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含金量很高,有点像古代科举上榜。父亲到六合圩找裁缝匠帮我做了一件新衣,于是我有了人生第一件衬衣。新衣服有了,皮鞋还会有吗?全家人讨论了几次,议而未决。我还没有见过世面,以为又黑又亮的才是皮鞋,好想有一双。父亲说翻毛皮鞋很耐穿,就买了一双给我。这种皮鞋外皮发毛,不用打鞋油。工厂工人好像就穿这种皮鞋,非常耐磨。后来在海外打猎的时候,竟然想起要回国买一双。市面上好像买不到了,有点遗憾。下次回国要买一双,不为打猎,只为上坟。当时从乡下进城,看到城里同学的皮鞋光亮耀眼。觉得很不好意思,开学有一段时间不敢穿那鞋子出来。现在想起来不是觉得不好意思,而是感到愧疚。我好像从来没有给父亲买过一双新鞋,不是没钱,而是无心。从乡下进城,再到海外,大多数时间都是兄弟和大姐照顾父母。这几年父亲被严重的贫血症困扰,心情一直不好。虽然心里万分着急,也只能望洋感叹。做几首打油诗,聊以述怀。现在终于重回故乡,守护病床。

     回到病房,已经晚了。错过了租折叠床的时间,只好和父亲挤在一张病床上。父亲一向以来都有一股浩然正气,自然是对着门外大声叫嚷。我劝住了父亲,聊起了往事。在外的难处我自然不能说,家里的琐事就由父亲多说说。这些事父亲说了,好像心情轻松了。那些事我听了,心情实在不敢放松。父亲问:“人生地不熟的,困难吗?”我只能故作轻松:“困难,困难,困在家里就难。”“出去闯一下也好。不过你能干什么?”“中餐馆,端盘子”。“将来还能有什么出路?”我沉默了一阵,只好说:“出路,出路,走出去才有路。”父亲知道我已经丢了铁饭碗,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岔开话题,问我去哪里闲逛。我说:“今天去了王城,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当年我让你去读师范学院。知道你不喜欢。家里实在没钱。省路费,离家近。现在你去那么远,多打电话回来。“ 夜深人静,我把下午在校园门口的自拍照片翻出来。题了几句:少年逃学村头东,无羁浪荡度春风。前路迷茫何处去?误入王城学府中。想着明天父亲就出院,就挤在父亲的病床上半睡半醒。

      醒过来没多久,姐姐和她的司机就来了。经过机场小镇的时候,父亲叫停了。父亲指着路边一家鞋店,对着我说:“去帮我买一双鞋。”姐姐说:“你已经有很多鞋子了”。“不要你管,我就是要他帮我去买一双,随便什么鞋子。”这是一家皮鞋店,姐姐帮我挑了一双。父亲二话不说就套到脚上,顺手就把脱下来的鞋子丢出车门外面。司机说:“鞋子蛮新的。”又捡了回来。当时我们只是觉得父亲的举动有点怪怪的,没有多想。几天以后,我离开老家。父亲的健康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又抱怨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一个多月以后,噩耗就传来了。完全想不到,就这样永别了。一双新鞋!为什么是鞋子?是暗示?还是巧合?如果我不回家?如果我不买这一双鞋?这几年父亲苦苦撑着,难道就是等着见这最后一面?我不能确定,但不能不这么想。就这样继续胡思乱想吧!算是安慰了自己这些年滞留海外。

       在海外漂泊这些年,不是没有孝心。早就想着回家看看,只是难以成行。有一年,一家华裔律师事务所开业。发起一次海外华人思乡征文比赛,居然发奖一张中美往返机票。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还扯上名人杨振宁老夫少妻的新婚噱头。因为网上疯传的那一首《戏赠张先》,我开始喜欢打油诗。做了一首怀乡思亲的打油诗,凑成一篇短文。唯一的那机票据说被一篇令评委感动的征文抢走了,一篇不错的文章。而我的打油词只能打动我自己。黄斑手,黑啤酒。满园残花败如柳。西风恶,亲情薄,一样愁绪,几年思索,错,错,错。   衣衫旧,人未瘦。心结难解怕凉透。花已落,空楼阁。言语虽在,双亲难托,莫,莫,莫。那时候我还住在明湖,常常到海边看海想家。因为英语太烂,只能在中餐馆打工。没有小费的时候,在餐巾纸上写几句打油诗。不在乎诗词格律,只为消磨时间。这家餐馆在太空中心旁边,大多数客人是为火箭公司打工。我帮他们端盘子,也算是为航空公司打工。

      无数张油腻腻的钞票,换来了一张小小的机票。见到了病恹恹的父亲,了结了沉甸甸的思念。下次回家陪老娘,一定要记得买一双新鞋!最好是翻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