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提到1527年春天,亨利八世正式开始与王后凯瑟琳离婚的司法程序。亨利八世的计划是在英格兰向沃尔西大主教提出离婚申请,由他这个英格兰方面的教会最高神职人员审理判决。亨利觉得,作为罗马教廷在英格兰的官方代表,红衣主教沃尔西有权代表教皇对他的离婚案做出判决,但沃尔西告诉亨利,他只是教廷在英格兰的代表,并不能代表教皇本人,是以没有教皇的批准,他不能擅做主张。
沃尔西这时候只知道国王是因为凯瑟琳生不出儿子才要和她离婚,离了婚之后亨利八世自然是会在欧洲其他王室里挑一个合适人选再婚。尽管表示自己无权越俎代庖审理亨利八世的离婚案,但沃尔西还是在1528年为亨利八世向罗马教皇克莱孟七世提交了离婚申请,申请书中言明亨利八世会在离婚后另娶一位尚不知是谁的王后。
亨利告诉王后凯瑟琳他怀疑他们的婚姻违背了教会法,这些年两人一直生活在罪孽(sin)里,并说他只是想先弄清楚律师和神学家提出的关于他们婚姻合法性的疑问。在疑问没有得到解答之前,他们不应该继续过夫妻生活,以免罪上加罪。
亨利让凯瑟琳暂时将此事对她外甥神圣罗马皇帝卡洛斯五世保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纠纷和误解。凯瑟琳听后泪如泉涌,发誓她和阿瑟没有圆房,自己和亨利的婚姻完全符合律法。但是,暗地里凯瑟琳还是躲过沃尔西的眼线,将消息通过西班牙大使告知卡洛斯五世,说自己在英格兰的王后地位岌岌可危。
亨利八世很快就意识到,他的离婚案已经不是他自己的家事,而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国际事件。
此时意大利战争优势倒向西班牙,卡洛斯五世和教宗克莱孟七世之间的关系也搞得很僵。教宗本人来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政治家,他不仅是教皇儒略二世之后和他自己之前两任教皇的首席顾问,还是意大利独立邦国佛罗伦萨的国师(Gran maestro)。
克莱孟七世就职教皇的1523年,是教廷地位最不稳定的时候。意大利文艺复兴进入尾声、欧洲宗教改革已经播散开来,德国神父马丁·路德1517年撰写的《九十五条论纲》在欧洲各国流传,加之教廷的财务也是入不敷出,而此时意大利驻扎了多国军队,都想乘火打劫在意大利战争中分一杯羹,罗马教廷前景堪忧。克莱孟七世试图通过政治协商让各国军队撤出意大利,但1520年代欧洲的政治军事局势已经完全不是罗马教廷和教宗国军队能够控制的了。
卡洛斯五世在得到姨母凯瑟琳王后传出的求救信后,顺势带兵攻陷了罗马,他这么做倒也不是完全因为要阻止亨利八世的离婚,主要还是要想乘胜追击赢得意大利战争的总胜利。西班牙士兵攻城后在罗马城内肆意涂炭,教皇克莱孟七世被卡洛斯五世的军队控制,此时亨利八世要想教皇批准离婚,门儿都没有。
经过这一出,沃尔西对王后凯瑟琳在宫里行动的监视也更加严密,王后的所有书信都被拆开检查,没有亨利八世或他自己的人在场,凯瑟琳不得接见任何访客。
尽管亨利八世和王后之间已恩断义绝,但亨利对女儿玛丽公主的父爱却没有受到她母亲的影响。玛丽公主三岁就开府,公主府里有三百多侍从,每餐饮食可以从三百道菜谱里挑选,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打猎、放鹰、跳舞、打牌、每晚和宫女们丢骰子赌钱消磨时间。
亨利八世这边,虽然和凯瑟琳分居了,而且也要求凯瑟琳将帝后分居的消息暂时保密,但凯瑟琳并没有听从,王后因为小三而被迫与国王分居的消息很快在伦敦大街小巷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凯瑟琳不仅让女儿玛丽公主经常探望父王,而且抓住每一个帝后公开露面的机会,面带微笑地坐在亨利八世的身旁。
1528年6月,在沃尔西大主教的再四请求下,罗马教廷给英格兰派去了另一个教宗代表,全权代表罗马教廷在英格兰审理亨利八世的离婚案。此人也是红衣主教,名叫坎派齐奥 (Cardinal Lorenzo Campeggio),老态龙钟了,是教皇副手,教廷的英格兰事务专家。教皇明确告诉他不用急着赶到英格兰,离婚案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最好是无限期拖延。坎派齐奥走一程停一程,到1528年九月底十月初才到达英格兰。在他与沃尔西的私人谈话中,坎派齐奥征求沃尔西对国王离婚案的看法,沃尔西回答说:“如论对错,我只能效忠圣上。人算不如天算,尽力而为吧。”
坎派齐奥在给教皇寄回的书信里说,他觉得沃尔西内心是反对帝后离婚的,但他不敢公开表露自己的想法,只能在亨利八世面前做出积极支持离婚的样子。在两人的私下谈话中,沃尔西对坎派齐奥说,他除了服从自己君主的意愿并无其他选择,并希望一个恰当的解决方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出现。
就是这个时候亨利八世开始怀疑沃尔西的衷心,亨利开始将沃尔西递交给他的报告转给枢密院其他大臣过目,其中就包括安·波琳的父亲托马斯·波琳。
沃尔西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无法自拔的陷阱里,是服从自己的本心忠于教皇,还是违背自己的本心服从国王?事实上沃尔西此后再也未能从这个陷阱里爬出来, 君臣之间是真正开始离心了。
1528年,沃尔西还任命了一位亨利八世明确说过不喜欢的修道院主管嬷嬷,亨利八世给他一封信,信里说:“做了坏事,然后再粉饰成好事,那便是双重冒犯,希望你不要用这种双面手段来糊弄朕,没有任何人会喜欢这种做法”。
这大概是亨利八世第一次严辞警告他信任了十几年的首席大臣,沃尔西给教皇去信,告诉教皇如果不尽快批准亨利八世的离婚,“我可以预见整个宗座圣殿尊严和价值的毁灭、耻辱和颠覆”。
大主教沃尔西这话没说错,因为此时伦敦剑桥学术界暗中掀起对罗马教廷权威的挑战已经持续了十年之久。
虽然说罗马教廷带领下的天主教对欧洲中世纪早期文明和社会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推动,但到了中世纪接近尾声、欧洲进入近代文明的萌芽阶段,罗马教廷已历时千余年,从教廷往下,整个教会上下充满了腐败与堕落,好几任教皇都有私生子,神父和修女公开破色戒与人同居,大主教和主教嬷嬷利用教会的土地和资源放高利贷、贩卖舍利子,用逐出教会、死后下地狱等借口恐吓和勒索钱财,甚至发展到贩卖“放纵赦免券”、“救赎券”、“天堂门票”等荒谬行径;交多少钱,就赦免多少罪,甚至可以预先支付来购买以后的放纵。
总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给多少钱,教会就免你多少罪;如果你同意死后把财产献给教会,教会就保证你死后圣彼得一定会在天堂门口迎接你。各地的红衣主教们都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过着和王子一样奢华的生活。事实上只要你做了红衣主教,你就可以称自己是教会的王子“"Prince of the Church”,享受和世俗王子一样的尊荣。
在这种背景下,欧洲各国教会中有正义感的神职人员和知识分子(通常是划等号的,因为那时候绝大多数读书识字的人都在教会任职)都试图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环境,另辟蹊径,净化教会。
罗马教廷控制宗教的方式之一就是所有的圣经都是拉丁语和希腊语版本,只有经过专门训练的神职人员才能读懂,也就是说只有神职人员才能够解释经文;换言之,普通老百姓不知道圣经里到底说些啥,必须通过教会才能和神沟通。
从进入第二个千年开始便有人开始改革教会尝试,但由于罗马教廷的高压政策,这些人不是被迫害,就是选择沉默。直1517年,德国出现了一位名叫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的神父。
路德痛恨教会的腐败,尤其是花钱买赎罪的做法,建议对圣经和圣餐礼等教会仪式进行公开辩论,来一个“朝堂辩理”,他还将拉丁语圣经翻译成白话德语,并出版了一个名叫《九十五篇论文》(Ninety-Five Theses)的小册子,讨论炼狱、罪恶、救赎、永生等关键问题,还将其中内容用传单形式挨个钉在本地教堂的大门上。
路德建议,救赎和永生不是靠在这个世界里的“好行为”来交换的,而是通过诚心信奉主耶稣而由神按祂自己的旨意赐予的。换言之,救赎是由基督而不是由教会给予信徒的;每个受洗的教徒,只要诚心信仰基督,就是自己的牧师。这些,无疑是对罗马教廷和教皇权威的藐视与挑战。
路德的理论和影响很快在欧洲传开,尤其在离罗马教廷和欧洲政治权利中心较远的西欧国家,像荷兰、瑞士、佛莱芒、法国勃艮第等地区,圣经很快被翻译成德语和法语。知识就是力量,普通人明白了圣经的内容,不需要教会充当中间人便可以明白神的话语。
在英格兰,剑桥、牛津的神学家们步百年前第一位英语圣经翻译家牛津学者约翰·威克里夫(John Wycliffe, 1320s–1384)后尘将圣经翻译运动推向高潮,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一位名叫廷代尔(William Tyndale)的剑桥学者,他第一次将圣经直接从原始版本的希伯来语旧约和希腊语新约翻译成近代英语(Early Modern English),而百年前威克里夫是将圣经从罗马教廷官方拉丁语武加大译本(Biblia Vulgata)翻译成中古英语(Middle English)。
图1:神学家圣经翻译家廷代尔 1490/94-1536(www.britannica.com )
图2:第一位英语圣经翻译家约翰·威克里夫(1320s–1384),肖像由英国画家Thomas Kirkby1828年绘制
廷代尔的英文版圣经在德国出版后很快就被走私到英格兰,在知识分子、商人等民间社团流传。罗马教廷在英格兰的代言人大主教沃尔西当然是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因为廷代尔不在英格兰,他会立即将廷代尔绑到焚烧柱上。廷代尔最后还是未能逃脱罗马教廷的迫害,在比利时被教廷抓获并烧死,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Lord, open the King of England's eyes(主啊,打开英格兰国王的双眼)。而他的先驱约翰·威克里夫1384年在英格兰病逝后,教皇马丁五世1428年颁布教皇令将他的遗骸从坟墓中掘出后火烧示众。
图3:比利时威尔福德市中心花园廷代尔纪念碑,廷代尔被烧死的地方。
尽管亨利八世后来带领英格兰脱离了罗马教廷,但他内心自始至终都是天主教徒,1521年他亲笔撰写论文《捍卫七宗圣餐礼》(The Defence of the Seven Sacraments)递交罗马教皇利奥十世(Pope Leo X),替罗马教廷反驳马丁·路德的神学理论,为此利奥十世封给亨利八世“信仰捍卫者”(Defender of the Faith)称号。
【从亨利八世起一直到今天,历代英国君主都将这个称号印在硬币上,虽然如今的查尔斯三世把它篡改成Defender of All Faiths,查三即位后新硬币上仍然印有FID.DEF.字样。】
路德当然是以牙还牙,回敬了亨利八世一篇题为《反驳英国人的国王亨利》(德语 Contra Henricum Regem Angliae,英语 Against Henry, King of the English)的论文,路德在文中嘲笑亨利八世并未接受过正规神学教育,根本没资格做教会的捍卫者,还暗示亨利的文章并非自己写的,而是由英格兰宗教领袖托马斯·摩尔代笔。这段不愉快的冲突,可能就是亨利八世和之后的英格兰君主们以及普通英格兰人对路德宗始终没有好感的原因。
在教会巨大压力和国王的漠不关心下,英格兰宗教改革进展缓慢,但让改革者们始料不及的是,亨利八世的离婚案竟然会成为加快英国宗教改革进程的契机,况且他们在国王身边已经有了自己的内线,那就是国王的爱人安·波琳和朝廷新贵托马斯·克伦威尔(Thomas Cromwell)。
1528年秋末冬初,罗马教廷派来主审亨利八世离婚案的教皇代表坎派齐奥不紧不慢地到达伦敦后,沃尔西在第一时间赶到他下榻的巴斯宫,对他说亨利八世不会容忍任何继续拖延,国王现在无心于国务,如果不尽快解决离婚案,英格兰国家命运也会受到影响。
身患痛风、行动不便、被教皇下令尽量拖延离婚判决的坎派齐奥屁股还没坐热,亨利八世便派人来召他入宫。坎派齐奥劝亨利放弃离婚打算,说如果陛下一定担心您婚姻的合法性,罗马教廷可以给您颁发新的赦免书,将您和王后的婚姻重新合法化。
亨利八世当然不会接受,傻子都能看出来亨利要摆脱凯瑟琳的初衷是想另娶再生个儿子。坎派齐奥接着建议亨利让王后凯瑟琳进修道院,这样凯瑟琳成了上帝的新娘,亨利自然也就自由了,就可以再娶。
于是坎派齐奥和沃尔西进宫面见王后,建议她去修道院颐养天年。凯瑟琳沉思良久,然后一字一句回答说:“本宫在上帝的召唤下进入婚姻殿堂。本宫不会考虑出家,就是死,也要死在婚姻的殿堂里。现在如此,将来如此,永远如此。”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