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的小偷

星如雨86 (2025-09-23 05:02:17) 评论 (2)
慷慨的小偷

文/灵兮

2019年9月,大都会歌剧院的新演出季以1797年法国歌剧《美狄亚》拉开帷幕。水晶吊灯洒下金黄而璀璨的光芒,我坐在包厢里,俯身能看见一楼座无虚席。为了拉赞助,歌剧院举办了开幕慈善晚宴。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易:慈善家们需要一个足够高端、足够优雅的场合展示身家,而歌剧院只需给予金主一点曝光和小特权就能如愿获得一笔捐款。

作为一名专业的钢琴调音师,我能参加这样的晚宴,全靠皮特的邀请。歌剧的高潮令人窒息。美狄亚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第三幕落下帷幕时,一楼观众成排起立鼓掌,掌声震得整个大厅颤动。VIP们摇晃着从包厢下楼,走向专门预备的烛光帐篷,晚宴将在星光与烛火中举行。

为了拿到大都会歌剧院赞助人资格,皮特花了5万美元,又花至少10万美元为宾客准备包厢,都是最好的座位。他请来的朋友彼此不相识,几乎全是普通出身,从未进过歌剧院,忐忑中被皮特的奢华手笔震撼。晚宴时,每个人向他鞠躬致意,热烈鼓掌,而他只是安静微笑,仿佛被誉为“纽约年轻的慈善家”这件事无关紧要。

那次之后不久,我常常收到皮特的邀请。在格林威治村一家意大利餐厅,昏黄烛光洒在木质桌面,皮特的目光温柔而深邃,像藏着秘密的湖泊。那晚他健谈风趣,我几乎全程都在笑。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待金钱的态度——既不吝啬,也不骄矜,只是自然而然。他点了最昂贵的菜,对6000美元一瓶的美酒毫不考虑价格。我被他的轻描淡写打动,那份洒脱令人着迷。可是在笑声和酒意退去的夜里,我也会隐隐觉得不安,仿佛这一切奢华只是一场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幻术。

我们出入不同的高档餐厅,看展览,参加各种聚会。每次都是一大群朋友,有会计师、理发师、牙医、私人厨师、健康营养师……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在为有钱人提供服务。

舞蹈家斯蒂芬妮从始至终都在打听皮特,她喜欢他的风趣和活力。

“你是怎么认识皮特的?”她忽然问我。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黛西·索罗斯的儿子家。”

“黛西·索罗斯?听说她是大都会歌剧院董事会成员?”

“对,就是她。她是大鳄索罗斯哥哥的老婆,还是那场《美狄亚》晚宴的联合主席。”

“皮特这样的富家哥,真是前途无量啊!”斯蒂芬妮笑嘻嘻地说:“再傲慢古怪的大人物,也会被他的热情折服。但是呢,我不太懂皮特那么能花钱,他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大家都来了兴趣,纷纷八卦起来:有的说皮特继承了祖父母的巨额遗产;有的说他有位富有姨妈,经常让皮特代为出面做慈善;还有人说也许他投资很厉害,因为朋友多总是能够得到小道消息赚得盆满钵满。

“不管怎样,谁会不喜欢皮特呢?他就是人生赢家嘛!”我远远地凝视着皮特在人群间驻足、寒暄,像一位年轻的国王。

渐渐的,皮特与我单独约会的次数越来越多,就这样我们恋爱了。爱让人感到甜蜜,也让人感到害怕,因为它会暴露最真实的自我。



天气转冷,皮特带我去第五大道一家奢侈品店,花2.5万美元为我挑选一件纯羊驼毛大衣。我感动得几乎想哭,从小我就羡慕那些有钱人家的女孩子,羡慕她们天生就能拥有一切富贵!当我吞吞吐吐说出自己因过度消费欠下7.5万美元债务时,皮特没有一句责备,甚至都不质问我是怎么欠下的这笔钱,只递给我一张黑卡,说:“用这个!”那一刻,我竟生出一种羞耻的依赖,既感激,又害怕。感激是因为他似乎无条件接纳了我,害怕是因为我也在享受这份来路不明的慷慨。

我越爱他,我的占有欲也越强。过去他喜欢呼朋唤友挥金如土都是美德,而现在他对于朋友们的慷慨和奢华已超出我的理解范围:直升飞机看演唱会、包私人酒吧晚宴、国外滑雪、阿尔卑斯山最贵酒店……还有无数慈善募捐。奢华的生活像是一个无底洞,就算是家里有金矿也经不起这样的任性挥霍。我讨厌那群满嘴奉承的所谓朋友,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皮特给予的一切。可转念一想,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其中之一?这种察觉让我心里生出一种被困住的窒息感。

皮特安慰我说他有很好的收入,可他从未带我去过他常常入住的皮埃尔酒店,也从不透露真正的工作地点,我总觉得他有什么瞒着我,而我只是他社交魔方中的一个横截面。

“为什么不带我回家?你是不是有老婆孩子?”我问。

“当然没有。”他失笑。

“那你为什么不能带我去你家看看呢?作为你的女友,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吧?”在我反复的催促下,皮特终于答应带我去他在汉普顿的家里过圣诞节。


当我走入那座美国庄园,阳光洒落在平坦开阔的山丘上,城堡般的豪宅露出童话般的尖顶。修剪得当的庭院,高穹顶的客厅,每个房间都布置得华贵高雅。皮特自如地行走其中,对每一处角落都十分熟悉。我终于安心了,暗暗幻想也许能和他居住在这里共度余生。

那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浪漫的圣诞节,一切都如此惬意。直到房子的真正主人格雷戈里忽然提前度假回来了,这真是让人尴尬的局面,我们快速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整理好主人房。我装作有客户忽然要预约不得不马上离开。格雷戈里倒是没有计较我们的唐突,他吩咐皮特赶快安排一顿午餐,让我们吃饱了饭再出发。

午饭时间不长,但是足够让我了解到格雷戈里是个有心理疾病的人,他无法独自处理事物,所以需要一个可信、能照顾他生活和财务的人,而皮特正是他的私人助理。对皮特在外营造的人设,格雷戈里似乎并不完全知情。

可是哪有私人助理能眼睛都不眨就买下2.5万美元大衣、包私人飞机、住最贵酒店?皮特的慷慨远超常理。我猛然想起——原来一直以来,我都在享用赃款。而他一直利用工作信用卡疯狂报销私人消费,为朋友们买奢侈品……

第二天,我跟着皮特回到他真正的“家”。不是皮埃尔酒店套房,而是一间拥挤杂乱的单间宿舍,房间里堆满昂贵的西装、鞋子、包包、化妆品,还有不少奢华的饰品和艺术品。“宝贝,这就是真实的我,”他张开手臂,声音低沉,“我这样做,是因为……医生说我没有多少时间,我没有办法,我必须不顾一切!”

“别说了,你这个小偷!”我厌恶地看着他,“对朋友们慷慨只不过是为了更加方便潜入富人圈子,包括我也变成了你的帮凶。”

皮特沉默了,但我去意已决。当我拉开大门,背后传来他冰冷的声音:“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停顿片刻,他又说:“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生活方式,也请保守秘密。”

我们没有再见过面,但是五年间我一直能听到关于皮特的消息。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纽约捐赠榜:大都会歌剧院、现代艺术博物馆、林肯中心……每次公布,人们为他疯狂鼓掌喝彩,朋友们哪怕心怀疑惑也不想让游戏结束。为了不断接受到他的邀约,享用奢华的旅行和派对,谁都不愿意去触碰更深的内幕……

今年5月,皮特承诺将捐助歌剧院1500万美元。为了答谢皮特的慷慨,歌剧院计划建造地下酒吧,并以皮特命名。但就在款项尚未到位之时,刚过四十岁的皮特因心脏病突发离世。媒体揭露,他出身马萨诸塞普通家庭,没有贵族学校、信托基金,也没有巨额遗产。一场繁华,一场大梦。

我的心剧烈地抽搐起来,仿佛又一次看见大都会歌剧院水晶灯下,他挺拔的身影走向我。无数梦中,我依旧与他相遇。哪怕结局依旧是幻象,有时我想起宴会上他安静的姿态——人群蜂拥,献上谄媚与笑容,而他只是坐在包厢,微笑看着我们,像极了一位国王。

哪怕,那顶王冠从未真正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