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道還 7/4/2025
《莊子齊物論》裡有著名的蝴蝶夢:「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一)
有本相當受歡迎暢銷書,A Short History of Nearly Everything(by Bill Bryson,2003),作者一開篇就描述了一個圖景:用個小鑷子,一個個地將一個人身上的原子拿下來,最後是一堆完全中性、無生命、無記憶、毫不關心人的原子。但一個人幾十年到百多年的存在,人類的數萬年存在,依賴於它們的某種組合和運行。
這個圖景裡,人的「我」在哪裡?
這裡有兩個可能,一是組合和運行即是「我」,是客觀的;二是不存在主觀的「我」,「我」,「我」是種幻象。
如果將這一堆原子,按照原來的位置一一組合回去,生成的那個「人」,還是原來的「我」嗎?如果用人工智能,將「我」的所有知識、觀點、和思維方式都搜羅到一個記憶體裡,使之組合和運行,這樣生成的那個「人」,還是原來的「我」嗎?這兩種組合和運行,都有人相信,並試圖實現。但這樣生成的是原來的「我」,還是個弗蘭克斯坦的「我」,是個問題?
笛卡爾證明了主觀的「我」的存在,他說「我思故我在」。
維基百科中,笛卡爾「我思故我在」條中解釋說:「1) 如果,我說服了自己我的信念是假的,那麼肯定,就會有一個說服者,這位說服者就是『我』。2) 而且,即使我被惡魔欺騙,我也必須存在,才能遭到惡魔的欺騙。因此得出結論:『我是』,或『我存在』(I am, I exist),這必然是正確的,不管是我還是惡魔使我得出的這個結論。這也意味著我思考,不管我思考的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都意味著必然有一個思考的實施者,即『我』。因此『我存在』是不可質疑的,是必然正確的信念,是公理,是一切真理最終還原到的地方。」
這個解釋從正反兩個方面,證明了「思」,必然導致「我存在」這樣個結論。也就是說,「我」還是存在的,不是虛無的。
這裡的關鍵在於,笛卡爾引入了人作為一個組合,其運行可能出錯的情形,而「我」能發現這個錯誤,因而「我」是高於組合和運行的一種存在。
(二)
《孟子盡心上》中有:「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認為,良知良能是人生而有之的。
「我」說服了自己我的信念是假的,只能是依靠「我」的良知良能。不管是笛卡爾,還是另外的一個什麼偉大人物,證明了給「我」看,然後說服了我的某個信念是假的,都屬於「他思」,不屬於「我思」。因而「我」的獨立的思考,一定不能是學來的,只有在「不學而能」的參與和控制下,才能稱為獨立思考。
學來了「正確的認識」,篤信不疑,並非獨立的思考,只是很聰明的應聲蟲。神會問六祖坐禪見還是不見一段公案中,神會挨打,即是因為神會裝作獨立思考,「自性且不見,敢爾弄人」。這就像人工智能學舌,沒有個「我」在其中,有的人卻以為是與一個真人對談搞人工智能的人宣稱追求智能,實際中卻是以誰更能「弄人」為傲。被弄的人,卻以為可以依賴人工智能說服自己我的信念是假的,這裡有人喪失「我」,成為機器附庸、被控制的風險。
孟子所講,與笛卡爾有所區別。笛卡爾依賴他的理性邏輯,去修正錯誤,暗示了我只能依賴理性邏輯的拐杖,才能獨立。孟子所講的,卻帶有道可道,非常道的開放性,人天然就可以是獨立的「我」。
世上盡有理性邏輯無法企及的事物。不管以理性邏輯,還是什麼其它作為拐杖,單一的拐杖是不足用的,因為有些地方去不了。如朱光潛說:「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情人眼裡出西施,西施有幾多?有多少歷史、政治、社會?信徒眼中,又有多少神?
《尚書大禹謨》中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人的思維,有如一團散亂的氣的組合和運行,其中有危。理性邏輯可以使封閉空間中氣的運行有條理,屈服於必要(To yield to necessity),這是「惟必要惟一」。良知良能卻可能使人在開放空間中氣的運行「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三)
佛家有譬喻(忘記了出處),有間房子,五個毛賊從門窗闖進來,佔據了房子,房主招來個強人,將毛賊趕了出去,強人卻佔據了房子。
人的感官是可以被欺騙的,因而人招來「正確的思想」,將那些欺騙趕走,然而房子卻被「正確的思想」佔據。用現代的話說,這就是洗腦。有的人試圖用「更正確的思想」將「正確的思想」趕出去,誤以為這就是反洗腦。但這只是換了強人。人洗衣服,需要清潔劑,但洗完之後,還要用清水去把清潔劑去掉。洗腦也是如此。那個清水是什麼?
這就如吃飯,有人知道餓了吃飯,有人卻按照科學研究吃飯,或吃飯,或節食。這樣的研究每過幾年,總有變化,花樣繁多。人追求最新的研究,卻不相信餓的感覺,不肯作主人。現代人對自己的良知良能也是如此。
在這個房子的譬喻中,主人可以缺位,這就引出了「我」與房子的關係的問題。問題之一是,如何才算是「我」作了房子的主人?像主人那樣隨心所欲,而非像個客人那樣束手束腳?
有的人的「我」像個強人,把房子治理地井井有條,不管什麼時候,人來看,房子裡都一絲不亂。這當然不容易,需要下很大的功夫,才能作到。
但這樣的「我」睡著了的時候,卻很難講。在夢中,房子裡的東西可能像中了巫師的魔法那樣,在空中亂飛。因為「我」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形成的壓抑,這個時候卻都冒了出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現代認為,夢來自於人的潛意識。夢中的混亂,意味著日間「我」的治理,其實並不完全,只在有意識的範圍,井井有條只是個表面的假象;那個深層次的潛意識範圍,還是混亂的。有的人認為,只要「我」能夠一生維持這樣的假象,也就是好管家。因而以己度人,造出了聖人也只是裝了一輩子的說法。
潛意識是外來的嗎?只有在他人、巫術、神靈使「我」作夢時,「我」才有夢嗎?顯然人各有夢,沒有什麼所謂共同的夢想。不管外面如何,夢還總歸是人自己的,私密的。
對於理性思維來說,世界是井然有序的。那麼這樣的不受控制的潛意識就是個像闌尾一樣的,繼承性的,舊而落後的不便,是應該割掉的。但人的潛能,似乎也在潛意識中,在割掉闌尾時,這一部分也就割掉了。
也就是說,算上了夢之後,日間思維的那個「我」,是不完整的。
但有人在夢中知道自己在作夢,這樣的夢稱為清醒夢。知道自己在作夢的那個,還在「我」的層次之上,可以稱之為「吾」。
禪宗有四祖度懶融的故事。四祖去會懶融,留宿。懶融不懶,夜裡勤修,四祖卻睡得鼾聲大起。懶融被攪擾得不能靜修,無聊兼無奈,半夜裡捉住一隻蝨子,扔在地上。早上,懶融抱怨,四祖說,是懶融攪擾了他睡覺,那個蝨子被摔斷了腿,哀鳴了一夜。這顯然是四祖的「我」在睡覺,而「吾」卻沒有。
據說張載夜裡堅持不睡覺或少睡覺,這需要堅毅,但他顯然與懶融類似,是「我」的修持。
(四)
《莊子齊物論》裡有著名的蝴蝶夢:「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這個夢中,莊子的「我」一時住在蝴蝶這個房子裡,一時住在莊周這個房子裡。這就引出了兩個問題。
一是,「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這個「分」在哪裡?
《齊物論》另有:「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
這一段更亂了,有夢中夢裡的「我」,夢裡的「我」,和覺而後的「我」,顯然這裡面也必然有分別。然而覺而後的「我」,即我思故我在的那個「我」,可以知道其餘兩個只是夢,而非「真實」。那麼我思故我在的那個「我」,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否「真實」。顯然這裡需要一個「大覺」。這個「大覺」者又是誰?《老子》中稱之為「吾」,人的本尊。
笛卡爾的「我」是「吾」的一個影,投射在覺而後這個牆上;蝴蝶中的「我」也是「吾」的一個影,投射在夢這個牆上。而笛卡爾和蝴蝶與「吾」,即人的本尊,的關係,就如影子的影子,相距甚遠。美國凱爾文和霍布斯漫畫(Calvin and Hobbes,by Bill Watterson)中,有一幅,布老虎霍布斯看了小男孩凱爾文衣領上的標籤,說,你竟然是台灣生產的。Watterson這個人,是很奇怪的一個人,他知道這個影子。
二是,蝴蝶這個房子裡,也有它的「我」嗎?這跟「齊物」關係很大。蝴蝶如也有它的「我」,那麼是不是就與人「齊」了?有情眾生如有各自的「我」,與人「齊」;那麼無情眾生呢?人不能物於物而異化為物,然而物卻有化,即「物化」之道。「物化」的組合和運行,與人的組合和運行有何區分?
(五)後記
筆者此前另有兩篇討論夢的短文:御梦人(上),御梦人(下),和自由夢(附)。
自由梦
杨道还 5/31/2023
《庄子大宗师》有,古之真人,其寝无梦。《金刚经》有,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庄子本人似乎是常做梦的,《庄子》里就记载了几个,像蝴蝶梦、骷髅梦等。但庄子喜欢作寓言,《庄子》里这些梦是实录还是寓言?很难讲。
佛洛伊德解梦,欲望难满,唯性是从。由此说,似可推出,梦为病态心理,无病亦无梦。然《列子周穆王》中富家翁梦为人仆,趋走作役,何解?
即便佛洛伊德的追随者也觉此说不足。荣格解梦,始言梦可启示。其理论或者是从先知梦受神谕而来,但诗人也已言之,人所能知者,必先已入梦。梦可启示,或者是人自我解决问题,非经验;或者是神示,非理性。但梦可启示终须人的意识中的那个无意识者有意识、生意识;而不是纯粹只有对客观外界的条件反射,不管是简单、复式、还是伪装条件反射,像个AI。
《庄子》有神龟托梦宋元君之寓言,能托梦仍不免杀身。魏征梦斩龙王之寓言,龙王梦中得生,梦中得死。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信梦不达,梦的启示何用?
马斯洛有需求层次理论,按照经验论,一层不满,当有一层梦。由此说似可推出,无因亦无梦。峰值体验者,梦想成真;然则自我实现者,又当无梦?!
《世说新语文学第十四》有: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虀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月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既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乐令时,未有大槐安国。
卫玠之梦,可称赤子无因梦。神遇形接语,当出自于《列子》。
庄子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之梦为胡蝶,是无因梦;胡蝶之梦为周,其梦者谁耶?电闪迷雾,识海生波,其未有因者当称何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