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幺妹与市场街》(25. 偷食禁果)
老幺六六 (2025-07-14 10:46:31) 评论 (2)4
劉表姐邀請幺妹到她家住一天。她悄悄告訴幺妹,可以讓她享受很多「大毒草」,絕對保证過足癮。不知巧舌如簧的劉表姐如何最终說服了姑媽,劉小珍在猶豫片刻之後居然同意了,但反復告誡她們路上小心,直接回家,不要到處亂跑,因為沙坪壩周圍不時有武鬥發生。
大妹和二妹肚子里的醋罐子都打翻了,眼巴巴地目送她倆走出家門。劉表姐就是這樣一個君子,天生喜歡保護弱者。
「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呀……」劉表姐旁若無人地唱著,一隻手推著破舊的自行車,一隻手搭在幺妹的肩上。幺妹轉過頭來衝著站在門口的大妹和二妹擠眉弄眼地笑了笑,扭過頭來將胸前的細辮子往後一甩,小腰一扭就跩了起來。
她們先去民生路把自行車還給劉表姐的一個男粉絲,然後就在附近乘2路電車直達沙坪壩。
劉表姐的家在師院幽靜清亮的小湖邊。他們住的是平房,有點像北京的四合院。傳說這個建築是抗戰期間北平遷來的文人修建的。以前是兩家人住,現在住了三家人。劉家住中間,右邊那家主人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退休老太,左邊那那對夫婦是「文革」前留校的年輕講師,兩人都是響當當的造反派。他們住在這裡不免有點監視的味道,這也許是劉家想離開這裡的一個主要緣故。
一家人忙碌著收拾行李。幺妹在劉表姐房間的小閣樓看紅衛兵自制的「畫報」,上面寫著「革命形勢越來越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畫面的色彩只有黑白紅三種。上邊刊登了很多幅黑白照片,是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的激動場面。幺妹仔細地在裡面尋找大妹二妹梁四妹等見過毛主席的親友,但很遺憾沒有找到。畫報翻看了兩遍,索然無味,她忍不住跑去問劉表姐:「你不是說讓我看文學名著嗎?」「噓!」正在收拾換洗衣服的劉表姐竪起食指耳語道:「稍安勿躁。」
晌午的太陽像一面超大的凸面鏡,反射的光線像一根根金針銀線撒向大地。門可羅雀的院子靜如深山寺廟。
劉家因為收拾行李捱到午後一點多鐘才吃飯,說是吃飯其實再簡單不過了,每人一碗掛面放了一點醬油就著吃。幺妹這才看清楚舅舅舅媽的臉,半年多沒見面目全非。剛過半百的舅舅一頭銀絲,甚至連絡腮胡也白了,額上的皺紋深如溝壑,原本幽默風趣的他變得寡言少語,像一頭深沈而憂鬱的老獅子;舅媽與舅舅同歲,原本精瘦的她又萎縮了很多,就像一隻黑螞蚱。這個外表極其平庸的女人,只要一開口講話,你就會被她的足智多謀和不怒而威而搖撼。
「書……什麼時候收拾?」劉表姐邊吃邊問父母。
「下午吧。休息片刻。」舅舅放下碗,伸伸酸痛的胳膊。
“不行,得乘人午休的时候收拾。你忘了吗,隔壁有克格勃。”舅妈说完一仰头把碗里剩的面汤喝得干干净净,又对女儿耳语:“我和你爸爸去厨房拿书,你带幺妹到门口放哨。”
「還要放哨?把門關上不就行了。」劉表姐極不情願。
「那兩塊爛門板有啥用?防君子防不到小人。這年頭還是小心為好,不光是這家要提防,」舅媽指了指右邊,然後又朝左邊指了指,說:「那邊也要提防。現在的事情難得說,學校有的老師七八十歲了,還在人家背後放冷槍……」舅媽站起來看了看手錶催促道:「趕快收拾,最多一節課的時間就完成任務。」
舅舅跟在舅媽後面向廚房走去,他雙手叉腰,扭動著辛苦的脖子,唸經似的說:「夫人所言極是。抓緊乾吧……不過,你也不要太神經質了。退休老太還是比較善良的。」說完把兩手放在夫人的雙肩替她按摩起來。
「我又沒說她是壞人。防人之心不可無!」舅媽甩開舅舅的手,斜睨著他撇撇嘴。
幺妹和劉表姐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紅衛兵的油印小報,什麼「八一五飛虎團」戰報啦、「反到底衛東戰報「啦。有一條八一五的報道說:「我革命戰友在楊家坪被對方打傷打死數人??目前我們正在沙坪公園興建紅衛兵烈士陵園,讓烈士的英魂永垂不朽!」
報紙翻看了兩遍,幺妹忍不住又問劉表姐:「文學名著在哪裡嘛。」劉表姐慌忙用食指壓住她的嘴唇,好像要把話壓回去,她左右望瞭望動靜,指指廚房,低聲說:「你一會兒就可以看到了。」 幺妹站起來伸伸腰,說:「我吃了面好口渴,想喝水。」邊說邊朝廚房走去。喝水不假,但她想借機看看舅舅舅媽到底怎樣收拾?為什麼要去廚房收拾書呢?
廚房油膩的小門緊閉著,「篤篤」她輕輕敲兩下,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膽怯。舅媽跑過來開了一條縫,滿臉驚慌地問:「啷個回事?有人來啦?」幺妹邊搖頭邊往里瞅,心不在焉地說:「我想喝水。」
「喝了快點出去。」舅媽遞了一碗溫開水給她。
「舅舅呢?」她的兩只飢渴的大眼睛從碗沿露出到處扫视。正在疑惑,舅舅小聲叫道:「幺妹嗎?快來幫幫忙。」
舅舅蹲在好久都不曾生火的大柴灶前,將手伸進灶孔里掏什麼東西,灶孔外面,左一堆磚頭右一堆書,舅媽忙著把這些書放進一隻大麻袋里。
幺妹放下碗,抬起手腕揩了一下嘴,問舅舅:「幫啥子忙?」
「哎呀……」舅舅吃力地從灶孔里取出手臂,像根裹了一層麵粉的粗大的擀麵杖,他拍了拍手臂,灰塵紛紛掉落,露出被磕傷的痕跡。他一邊揉著手臂一邊吩咐道:「幺妹,你個子小、手膀子細,幫我把最裡面的幾本書取出來。你這樣爬進去……在這個地方……」舅舅俯身伸臂給她做了個示範動作。幺妹受寵若驚連連點頭,她不經意地瞟了舅媽一眼,她正用一種似信非信的目光打量著她。
她側著身子用力拱了進去,一隻手被壓在身體下不能動彈,另一隻手伸到灶孔深處用力地摳,起先摳出了幾塊碎石塊,而後摳出了一把砂土,再收緊身子往里拱,不行,頭被卡住了,手一點都不能動彈。她只好退了下來,重新調整好姿勢鑽進去,接著又摳,這一次,她觸摸到比磚頭柔軟的東西,於是緊緊地抓住退了出來。
「還是幺妹能幹!」舅舅撫摸著那些剛出土的精神食糧,眼角眉梢都是笑。
幺妹拍著頭上的灰塵向舅媽望去,舅媽也笑了,一邊笑一邊搖搖頭,好像在嘲笑自己小看了幺妹。
「幺妹!再接再厲!」舅舅充滿熱情地鼓動道,好像在鼓勵他的弟子寫好學術論文。又說:「最後幾本了,很快結束。
「來,喝碗老蔭茶接著乾。」舅媽遞過一隻小飯碗 ,幺妹接過來一飲而盡。苦而回甜的老蔭茶沁入心脾 ,幺妹乾勁倍增。
如此幾個回合,幺妹終於完成了艱巨的收尾任務。舅媽一邊打包一邊輕聲強調:「幺妹!今天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說喲,說出去不但我們要遭整,就連你也要……」舅舅打斷她的話說:「你不要嚇唬小娃兒,等會兒嚇出問題來了……」舅媽又打斷他說:「我說,老頭子,你還是理智點,先說斷後不亂,萬一說出去了,闖了大禍,你我她都脫不了爪爪,看你啷個給你妹兒交代?!」
「夫人所言極是——夫人所言極是——」舅舅揉著受累的手臂拖長腔調說,又轉臉溫和地問幺妹:「聽懂了嗎?」
「曉得了。」幺妹一邊答應一邊想,這麼多「大毒草」怎麼帶走呢?
兩個麻布包就要打好了,廚房這幾個人松了一口氣。忽地從大門傳來柔情而自豪的「洪湖水喲,浪呀麼浪打浪呀……」
舅舅和舅媽迅速對視了幾秒鐘。舅舅疾步而出,舅媽三下五除二拴好包袱,丟了一包到灶孔下,丟了一包到大垃圾桶。然後拍拍身上的灰塵,牽著幺妹徑直去了堂屋。
「喲,是你呀?啷個不坐呢?小季。」舅媽客氣地向站在門口的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打招呼:「大家平時都忙,難得串門。坐坐坐,稀客!」舅媽带着疲倦的笑容指著椅子說。
「哦,程老師也在。我不坐了,我剛從那邊回來,給捎個口信兒,他們說明天早上出發前要來檢查一下行李。」中年男子一口純正的普通話,皮膚黝黑,凸顯的顴骨,眼睛小而發亮,穿了一件藍布襯衫,胸前別了一枚金光閃閃的毛主席像章,手臂戴了紅袖章。
余永澤!幺妹站在舅媽身後歪著頭瞥了一眼,就覷出一個讓林道靜傷心的人物來。
「 行行行,你們早點過來檢查吧。沒問題,沒問題。我們明天8點出發。」舅舅對著這個曾經是自己學生的人微微作揖。
「余永澤」到底不好意思起來,臉漲得緋紅,連忙解釋道:「劉老師,不是我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他一邊說一邊往後退:「劉老師,您知道我也是……勉為其難哪……」話還沒有說完,嘣地一下絆在門檻上,身子一歪差點摔下去。舅舅趕緊上去扶著他,似乎心疼地說:「你看看你看看,小心點小心點。」
「我……我也是秉公辦事,哦……例行公事,例行公事。」余永澤擺著手退到門外,臉紅得和袖章一樣刺眼。
「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飘逸而执着的歌聲從閣樓上傳來。
「笑面虎白眼狼,謙謙君子須提防!」舅媽一邊拴緊大門,一邊念叨,一邊往廚房走去。劉教授坐了下來眯縫著眼睛悵惘地望著夫人,然後又低頭悉數手掌的徑緯,顯出若有所思的樣子來,好像一個算命先生在仔細推敲某人的命運。
「有了!」舅媽從廚房的門縫探出黝黑憔悴的臉來叫道。
「啥子好辦法?」劉表姐從閣樓上飛也似地跑下來。一家三口關在廚房商量了好一陣,打開門三人都面帶微笑,彷彿踏上了一座堅不可摧的通往世外桃園的橋樑。
整一個下午下午,劉表姐在大門口翻閱報刊雜誌,幺妹躲在廚房的大水缸後面喝了幾碗「心靈雞湯」。她如飢似渴、囫圇吞棗地讀完了《安徒生童話》和《少年維特之煩惱》。還有許多碗心靈雞湯都來不及喝了,比如《十日談》、《萌芽》等等,幺妹只有摸一摸的福氣。不過,對她來說巳經十二萬分滿足了。因為有很多書是她暫時還看不懂的,什麼《論語》啦,《大學》啦,《中庸》啦,《紅樓夢》、《三國演義》、《西遊記》、《資治通鑒》和《詩經》啦,《紅與黑》、《哈姆雷特》啦……此外還有《康熙字典》、《辭海》等像石磚一樣又大又厚的書。
幺妹靠著大水缸閉目養神,她想,我可能真的中了「大毒草」的毒,要不為啥對這些東西愛不釋手呢?聽長輩們說抽大煙的人就是這樣,抽了一支,就肯定想第二支、第三支……可是人們都說這是封資修的東西呀,造反派紅衛兵都把他們視為洪水猛獸,凡是在他們視線範圍內的「大毒草」都被燒掉了,如果哪一天這些隱藏得很深的「大毒草」都被挖出來全部燒掉了怎麼開交啊?幺妹悲涼和不捨的目光停留在《海的女兒》身上,好像在目送那個即將化為泡沫的少女。然後,她又在心裡說,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全部被燒掉。我家藏了一些「大毒草」,舅舅家藏了這麼多,師院還有那麼多老師,他們是不是都藏得有?還有陳三娃、胖妹、梁光頭、王嬢嬢、張嬢嬢……全國成千上萬的家庭是不是都藏有大毒草呢?為什麼有些人把它們當寶貝藏起來,又有些人把它們當禍害燒掉呢?那些整天在大街上揮舞拳頭高喊「砸爛封資修!」的紅衛兵當中難道沒有人藏嗎?剛才來捎口信那個「余永澤」說不定也藏了,大妹二妹和她們的同學,不都是很革命的紅衛兵嗎?可是他們也偷偷地津津有味地咀嚼「大毒草」……「海的女兒」那麼純潔美麗,她難道也有毒嗎……幺妹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恍惚間眼前一亮。
幺妹!跟我來……是誰啊?轻柔的聲音那麼好聽。我是海的女儿……那個人身魚尾的美女朝幺妹翩翩游來。
可我不會游泳呀。剛剛跳進海裡的幺妹害羞地回答。
你拉住我的尾巴!美人魚笑吟吟地擁抱她。
幺妹跟著海的女兒在海洋里輕盈飛翔。經過了黑魆魆的海底隧道,來到色彩斑斕的海底世界,穿梭於彩色的海藻珊瑚和各種魚類之間,眼前一亮,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呈現在面前。
我們到了!
這是什麼地方?
進去就知道了。
金碧輝煌的大廳。屋子的角落有一架漆黑髮亮的大鋼琴,牆壁上掛滿了栩栩如生的世界名畫,在龍爪菊大吊灯的光照下,四壁熠熠生輝。美人魚盤坐在鋼琴前,微微頷首彈奏了起行雲流水般的天籟之音。美妙的音符從她的纖纖指間流出……那是父親曾經告訴過幺妹的貝多芬、莫扎特的樂典嗎?幺妹屏息聆聽陶醉其間,好一陣子才如夢初醒。她踩著天籟之音向樓上奔去。二樓、三樓排列著明淨如洗的玻璃書櫃,裡面全是一碼又一碼的「大毒草」,幺妹家裡藏的,這裡有;舅舅家裡藏的,這裡也有;還有一些未曾謀面的「大毒草」……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打開書櫃的門,一陣勾魂攝魄的書香撲面而來……正待伸手去拿……「幺妹!」一聲真切的呼喚,驚得她跌回廚房的水缸邊。
傍晚時分,七彩晚霞在天邊逗留嬉戲,小湖波光粼粼。劉表姐和幺妹在湖邊歪著身體打水漂。薄薄的瓦片貼著水面輕輕地打過去,它可以跳出好多個漣漪來,打的技術越好,跳出的漣漪就越多,瓦片就蹦得越遠。劉表姐很有經驗,她教給幺妹幾個要領,腿站成弓步,身體向右傾斜60度,左眼盯住湖面緊閉右眼,拿瓦片的右手一點都不能抖,出手不能太輕也不能太重。交代完畢,劉表姐蠻有把握地說:「來,看我的。」她身體一斜眯縫著眼睛,輕輕地將瓦片拋出。幺妹覺得簡直就像「紅色娘子軍」打靶的姿勢那麼優美。
噗噗噗……一連串的漣漪,從大到小、越來越小……像一朵朵聖潔的蓮花在湖面次第盛開。幺妹出神地看著,彷彿看見漣漪里有陳三娃的小酒窩在蕩漾。
「哎喲!太好了,好多呀!」幺妹情不自禁跳起來鼓掌。
「來,你來試試……」
幺妹接過瓦片來試了幾個回合,戰績還不錯。兩人正玩得不亦樂乎。忽聽舅媽在後窗高聲叫道:「靈靈,快把幺妹帶回來,去把渣滓倒了!快點,今天做大掃除,渣滓都堆成山了。」
她們明白該去執行特殊任務了。
劉表姐歪著身體,瞄准湖面的某一條錢回答說:「再耍一會兒!」
舅媽生氣地催促:「不能再耍了,天黑了。」
「來了!」她倆齊聲回答。頃刻間,湖面傳來好多個來了,來了,來了……
劉表姐和幺妹抬起垃圾桶經過院壩的時候,「余永澤」和他的老婆在院子里收竹竿上的衣服,連一瞥都沒有甩給她們。
她們氣喘吁吁地來到垃圾房旁邊,天已黑盡。前來接應她們的是劉表姐的死黨陳敏和她的弟弟。他們的父母是響當當的紅五類。劉表姐把兩只手放在姐弟倆的肩上,鄭重其事地交代說:「這可是我家祖傳寶貝。拜託了!明天上11:00的火車,紅衛兵送我們進站就會離開……你們想辦法到站台上去。」陳敏笑著說:「靈靈,我辦事你放心,你以往拜託我辦的事,哪一件沒有辦成。明天我叔叔帶我們進站,沒有問題!」原來陳敏的叔叔在火車站調度室工作,這樣的事情對他們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幺妹比劉表姐還擔心這兩桶「垃圾」明天到底能不能完璧歸趙。回去的路上,她問了好幾遍:「你真的很相信她嗎?她明天會去嗎?」
「會的,會的,我們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閨蜜加鐵哥們呢。他們家是抗戰的時候從山東來的,一家人都老實可靠。她爸是師院的花工,那可不是一般的花工,除了種植知識外,他對收藏瓷器古董也有很深的造詣,以前歷史系的教授經常向他請教,我爸和他交情也很深。他們家藏有各個朝代的瓶瓶罐罐,不知道破四舊以後還在不在……」聽她這樣說,幺妹心裡一塊石頭落地,她覺得這樣的人家是肯定會保管好「垃圾」的。
「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幺妹一甩辮子不經意地衝口而出,「太陽出來,閃呀麼閃金光,共產黨的恩情比那東海深……」兩人一起合唱,無憂無慮的歌聲驚醒了林中夜鶯,它們也嘰嘰喳喳加入到合唱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