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妈妈
二十多年前,镇村口靠小河边的草地上,停着辆破旧的车厢,车里住着个妇人和她的几只羊,镇上的人叫她山羊妈妈。因为距离,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她行走时身体躬着,步态衰老,头上包着三角巾,身着格子尼裙,脚上是双半腰的靴子,她和羊,和她周围的境况,像一幅古典风味的油画。
我搬来不久她就故去了,否则我很可能会走过去,拜访她和她的羊,和她在那破房车前坐着喝杯茶,当然,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很好奇,在德国这样一个社会福利不错的国家,怎么会容忍一位高龄老人这样生活?我开始像个间谍似的向镇上的老住民打探她的来龙去脉,然后用文字把她画下来,也算是与她遥遥相望一场的缘分吧。
她被称为山羊妈妈,因为她喂了一群羊,那片草场是当地贵族W 男爵的领地,
领地上有两个破旧得近乎坍塌的小木屋,她带着羊住了进去。山羊妈妈是前俄国的贵族,二战时逃到了德国,镇上给她安排了两间一套的房子,但她坚持要住在破屋里。人们说,她不只是逃避战乱,也逃避人群,除了生存的必要,她远离社会,只和羊在一起。俄国的革命成功后,布尔什维克席卷了俄罗斯大地,她亲眼目睹了父母被人绞死,一定是从那时起,她惧怕了人群。她的名字很大,不少贵族的冯·字后都是领地的名字,她的冯·后是鹰。几百年前的俄国与当时的欧洲相比起步晚些,那里农民的生活沉重困苦,贵族们的压榨残忍冷酷,革命前百姓被绞死,革命后贵族被套上绳,人类的历史就是如此这般,仁慈永远走不进主宰的大门。
曾经与她相识的人告诉我,山羊妈妈画得一手好画,画室就是那个破木棚,我很想知道她都画了些什么,她的羊,还是记忆中俄国的旧影?一个认识她的老太太说,她们曾以教堂的名义带着蛋糕探望山羊妈妈,曾经的贵族一点都不领情,虎着脸责问,为什么没给她的羊带食品?!
“我们总不能背着捆草去看她吧。”老太太无可奈何地说。
他们若是真的背着捆草去,或许更取悦前贵族。
山羊妈妈的事被媒体发现了,报纸上刊出大标题,严厉指责小镇政府不讲人道,竟容忍一个老妇人在贫困线下挣扎。
“这事闹了好一阵,小镇政府都解释不清,山羊妈妈不仅拒绝住进普通民房,甚至拒绝衣物等一切帮助,写文章的人不了解实情。”
山羊妈妈永远穿着她那几件衣服,因为木棚子无水无电,她也不洗澡,生活用水来自流经草场的小河沟。她很臭,臭得让人难以靠近,一位好心的女人请她来家里洗了一次澡,她竟应允了,但她洗完之后的卫生间半天无法进人,她和她的永久的衣物所携带的气味,固执地粘在水池里,墙壁上,缩在可以藏身的沟缝,久久不肯散去。
大概是那篇文章之后,即将坍塌的木棚没有了,换上了一部车厢,就是我几十年后见到的那个,山羊妈妈在那里继续生活。
有一天她去小镇的面包铺买东西,见到店员粗暴地驱赶点心柜里的蜜蜂,她开始发怒,振振有词地批评店员,振振有词地陈述不爱护蜜蜂就得不到食物的道理,俨然一位有学识、有文化的大教授。
“别看她臭烘烘的,她会说好几种语言,说话的方式和措辞,都透着贵族式的教养,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有人告诉我。
还有一次,仍旧在面包店,她买了东西结帐时发现差几分钱,她要求记帐。以前的小铺子记账是常事,比如当地的男爵夫人买东西从不付钱,男爵先生每月特地为她结一次账,男爵夫人收到我们的账单时也总爱拖延,我先生戏称那是贵族风格。在面包店工作的店员是本地一户农家女儿,一个众所周知的美丽姑娘,她执意不肯为山羊妈妈记帐,还傲慢的捂着鼻子让前贵族凑够了钱再来,一脸不耐烦的厌恶。当时在场的有一位我今天的邻居,她掏出钱为山羊妈妈补缺才算了事。
“人长得漂亮,心灵却不美,后来嫁了镇长,也不过是看上了镇长的权势。”
邻居对我议论着几十年前的事情。
镇长的太太现在也不丑,当年美貌的痕迹未干,镇长嘛,我不敢恭维,胖胖的,红红的,英俊肯定谈不上,但他执政几十年里,小镇财经始终没有赤字,与大部分行政市区相比,很是难得。镇长娶美女,天经地义,美女蔑视前贵族亦是天经地义,皇帝都没了,贵族算哪一门,更何况还臭烘烘。
山羊妈妈越来越老,行动迟缓艰难,自己的日常生活都难以料理,羊也越来越少。她几次摔倒在路上,最后终于摔出了世界,彻底脱离了人生。她走时可否安祥宁静?她被葬在何处?墓地可否有块碑?碑上刻了些什么?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只是远远的望见过她和她的羊,
我记忆里那一片无茎的浮萍。
10.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