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缘(2)- 徐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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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我忘不了他,忘不了我和他的交情,更忘不了他的一辈子(尽管他的一辈子我只是东鳞西爪地知道些)。

    当兵初始,分配到医院大灶(工作人员食堂)当火头兵,接受再教育。每天就是给一群职工打下手,洗菜切菜,洗锅洗碗,打扫厨房,日子过得很没劲儿。半年后,掉到到医务处,管统计管图书馆。整日里和没有声音的数字和书籍(都是医书0相伴,独往独来,依然没劲儿。时常沮丧,觉得这个兵当得极其窝囊。

    医务处只有五个人,主任不在,说是支左去了。只有一个副主任带着两个助理员,外加我一个小兵干活。如果是复员前的几年在医务处工作,会觉得很自在,轻松。但是对于我一个满怀着子继父业,要在部队大干一场的新兵来说,失望不已。机关是一个支部,早上出操时,跟在科室的后面;晚上,各科室都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机关里冷冷清清,无事可做,百无聊赖。

    一日,听说是主任回来了。于我,这也算是风平浪静里的一起涟漪了。我立时打定主意,要向这个从未谋面的主任要求下临床科室。第二天,开科务会。回来的主任坐在上座。我直愣愣地打量了好一阵这位主任。根据我当时所具有的社会经验,他年纪不小了(现在想起来,他绝不到五十岁),穿着一身发白的军装,胖墩墩的。大概是胖的缘故,感觉他的眼睛总是眯缝着,像是没有睡醒。正琢磨着主任的形体,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有点共振的感觉。他说话慢悠悠地,挺幽默。当他说些令人发笑的词句时,只是微笑着,却让人想大笑。他讲的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会后,他特地把我留了下来。自然,主任要认识认识我这个处里的新卒子。没有说几句话,我就提出要下科室。记得他微微一笑,既不否定也不许诺,只是说,等等再说。等什么?我心里琢磨着。

    就这样,我认识了这位姓徐的主任,开始了我们几十年的交情,淡如清水,又相互惦念的交情。

    医院里的人们都叫他徐老头,我想是因为他走路慢慢腾腾,说话不慌不忙。

    那时,正是中苏边境打仗,林彪发布了一号命令,全军准备打仗。半夜里紧急集合,夜行军,在山洞里给狗做手术什么的,成了家常便饭。在我的记忆里,行军时,他常常走在全院的最前面,我呢,自然是跟在他的后面。大概是因为我个子高,喜欢爬山,不喜欢下山。所以,上山时催着他,下山时就总要拉下几步。他呢,总是迈着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的步伐,好像每一步都用着一样的力气,迈出一样的距离,即使是到达目的地的最后一步。好像每次演习,都是徐老头作计划写总结。经常是他写,我抄,他是一笔规规矩矩地蝇头小字,我说他的字像蒙古文,他总是呵呵地笑,然后反攻我几句。

    一天,他对我说,你去护训队吧。于是,我就离开了医务处,进了护训队。护训队结束后,我分到了内科。以后,又作了护士长。他呢,终于在所有和他同级的人都提拔了之后,也作了副院长,负责全院的医疗。

    作了护士长之后,只要科里一有抢救,我就要到场。调整护士值班,制定护理计划,协助医生抢救病人。我发现,院领导中,只有徐老头很快地出现在抢救室,一次不落。了解情况,协调科间会诊,解决具体问题。那时,临床科的医生护士都知道徐老头每天晚上都要迈着他那四方步,风雨无阻地到各科看看。在那个大讲革命,不讲业务的年代里,徐老头的行为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由于我曾经是他氅下的卒子,和他说话比较直接,也很随便。那时,我这个护士长是很不安心工作的,一点不喜欢护士工作,一心想上大学。但是,因为不是军区的直系子女,我们这些非军区后裔,读书无望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唯一可反抗的就是发牢骚。除了和朋友发发牢骚,徐老头也是我发牢骚的对象之一。一次,他和我谈话,说有人反映我学外语,想当翻译,不安心工作。我很气愤地说,难道要我业余时间聊大天?不让我上学,还不容许自学点儿什么?徐老头一声不吭,没有批评我一句。以后,也没有人在我的面前提及此事。我很感激徐老头的一声不吭。

    当我脱下了军装,经过考试,终于如愿以偿地走进了医学院的大门之后,我给徐老头写了一封信。说心里话,有一种解气炫耀的目的。自然,也对他同意我复员表示一份感激。 徐老头给我回了一封信,祝贺我了几句。从那时起,每年春节,我总是给他寄个贺年卡,他给我写封信,有时夹着张相片。通过一年一封信的来往,我知道他调到了分部的另一所医院,终于当上了院长。大裁军时,医院撤销了,他又被调到了广东武警总院当院长。以后,又隐隐约约地听说老头当上了全国人大代表。那年,正准备出国,徐老头从北京饭店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还真是来开全国人代会的。他说希望见见我。记得晚上下班急急忙忙地赶到饭店,却只见老头的一纸留言,一行熟悉的蝇头蒙古小字告知,被武警总部的头头们召去了。没有见到他。

    出国四年之后,第一次回国,去了趟广州。不知为何,那时真是很想念部队的朋友和同事。在徐老头家住了几个晚上。老头已经离休了,不过还在忙。他说在帮助省里办医院管理干部培训班。一早就去上班,晚上回来和我聊天。其实,就听我和她的妻子说话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微笑着。说到可笑的地方,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的,他和以往一样,嘿嘿地笑,好像就不会开怀大笑似的。言谈话语间,可以感觉出他对我的来访很高兴,但又总觉得他有心事。

    一个晚上,他和我坐在书房里聊天。老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他脸色,有些臃肿晦暗,眼睛更成一条缝了,一种疲惫不堪的气色。我有意想问个究竟。无奈,老头竟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随后,就去睡了。

    我刚回大棚我的房间坐定,老头的妻子吴医生就走了进来。吴医生是我们医院妇产科的医生,性格和徐老头正相反,大嗓门,多言多语,直来直去。在医院里那会儿,我是一门心思地想读书,听不到院里的闲言闲语。就是如此,我也记得当年医院里的人都说她说话没有遮挡,净给老头找事儿。好像还说她是归国华侨。

    那晚,吴医生坐到我身边,打开了话匣子。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心里话没人说,也不敢说,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也不会也没有机会外传的人。就是那个夜晚,我有了一个走进徐老头感情、事业、和家庭生活的机会,不再把他当作一个院长来了解他的机会。

    徐老头是东北人,从小就没有了爹娘,也没有兄弟姐妹,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儿。很小年龄就参军了。自然,是四野的队伍。跟着队伍,一直打到海南岛。等打到了天涯海角,新中国成立时,他已经在医院里工作了。以后,组织上送他上了军医学校。

    五十年代,组织上派他到广州进修,住在军区的一个门诊部。就在那里,他遇见以后相濡以沫的妻子,吴医生。

    吴医生是在东南亚的一个国家里长大(瞧我这脑筋,忘了是哪个国家。),家里挺富有,是个大家族。听说新中国成立了,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她的表姐立刻宣布要回国,为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出力。吴医生那时正在上中学,二话没说,积极响应。于是,姐妹二人立即踏上了回国的轮船。吴医生把她家的相册拿来给我,看她们在回国的船上照的照片。照片上的吴医生,就和电影里的那些投向革命队伍里的年轻人一样,穿着布拉吉,高昂着头,海风把短短的头发都吹了起来,脸上一副纯情,一副向往,笑着。这位风华正茂,怀着炙热的理想的小姑娘,自然无法知道她以后的人生会多么地曲折。

    待到徐老头在广州见到吴医生的时后,她刚刚从东北的军医学院毕业,分到了广州军区。听着吴医生说他们两个人谈恋爱的事儿,感觉有些不可想像。一个是苦难的孤儿,从小到了部队,经历的就是打仗行军救护之类的事儿。而吴医生一个华侨大小姐,生活在海外,对中国的事情有多少亲身经历呢?一个是地地道道的东北孤儿,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一个是百分之百的广东籍的大小姐,开朗直爽,年轻活泼。而两个人竟一见钟情,一拍即合。如今活到七十老几的人,我明白了,这世上最难说清楚的就是男女间的事情。

    至于怎么谈的恋爱,谁向谁求的婚,怎么结的婚,我还真是问了个详细。可惜我是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我自己冒出来的念头:嗬,没想到徐老头还是这么一个浪漫,激情的人!要是吴医生不说,我还以为他们是上级拉郎配的呢!我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了徐老头这个人。

    然而,当年的热恋幸福的开始,并没有为他们持续了一生的婚姻带来一帆风顺。吴医生告诉了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发生的事情。我很惊奇,因为很多事情都发生在我复原前的时候。我一直认为,那时的部队,就像南极人说的那时的世俗干净,那时的官也干净。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纯情的日子。现在看来,我对部队的印象大概有一部分是年轻纯情而导致的一种自我感觉,未必完全真实。

    记得有一段时间,好几个资历差不多的科主任级的干部都提作政委院长之类的。徐老头是最后一个提的,作医疗副院长。那时,我们这帮年轻人,谁也不在意这些时。当副院长了,那就改叫副院长罢了。其实,这里还挺有故事的。

    吴医生说,文化大革命中,就连我们这个大山中小小的驻军医院,也是挺热闹的呢。热闹的不是我们这些小兵小卒,而是那些干部们。徐老头的事儿,还真是徐医生惹出来的。不过,她那张嘴只是罪加一等的缘由,真正的不幸是她的出身 - 华侨。从华侨二字引出的祸害,凡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大都可以想象出来。不过,祸水都涌向了徐老头。据吴医生说,党委会上对徐老头的批评就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好像还提到过离婚的事(记不大清楚了)。不过,这徐老头还真是像他行军时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自己的路,一心一意要和吴医生作夫妻作到底。至于徐老头顶住了多大的风浪,就说不清了。徐老头不在了,妻子一辈子连个党也入不上,那些当时参加党委会的人自然闭口不谈。

    尽管当时我并不知道所有这一切,但是那时我们这一群女兵都挺同情徐老头和吴医生的。他们只有一对双胞胎的女儿,一对早产儿,一对智力体力发育不全的孩子。老大瘫在床上,不会说话,基本的生活能力。老二走路不稳说话不清。那时,动不动就是下乡下部队,我记得很清楚,徐老头摊上这种事的时候特多。吴医生是妇产科唯一的老医生,半夜三更叫起来作手术接生孩子的事情更是家常便饭。记得那时他们家请了一个老婆婆管家。如今,我也是有孩子,经历过事情的人了。这两口子真是不容易,再加上那时他们面临的政治上的压力。能扛得住,一个家没有散,还兢兢业业地干事,就是铁夫妻了。

    那一夜,我们两个女人,尽管年龄悬殊,经历大相庭径,却谈到很晚。吴医生走后,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还是不明白老头子的心事。

    第二天,我要去看曾经一起工作的朋友。徐老头非要亲自把我送到那朋友的单位,搞得我真不好意思。等老头车走了,她告诉我了徐老头的事。

    长话短说。徐老头调到武警总院不久,就赶上裁军。我们那个医院撤销了。很多人找到他,想调到他的医院。于是,老头把当年手下几个看得中的得力的科主任调了来。又过了几年,要提高级职称了。徐老头是个外科医生,即使作了院长,也没有放下手术刀。自然,在提职称的名单里有他的名字。不久,北京总部派来了调查组,说是有人写信搞了老头子的状,告的是他不搞临床了,靠职位给自己提了高级职称。在调查会上,他当年的得力干将们,不是慷慨激昂的声讨,就是一声不吭地默认。只有一位原来的内科副主任一反群情,实事求是地替老头说了话。自然,人传人,话就到了徐老头的耳朵里。可以想象到,这对他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事实上,他当年调来的外科主任领头告了他,而那个替他说话的主任是他唯一没有帮忙调来的一个主任。

    我想,这不仅仅是一个被人告了黑状的打击,更重要的是对老头历来识人用人标准的一个决定性的否定。尤其是到了这把年纪,这就是对自己一生识人标准的否定。说是头脑太简单?太幼稚?太愚蠢?或者喜欢顺从下级的惩罚?总之,这种否定怎么说也不过分。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对自己作人的一种最大的嘲讽。当时我就想,他信任的一群人如此彻底地背叛了他,老头的晚年过不好了!

    我从广州去深圳。徐老头又亲自把我送到车站。他用长辈的口吻,和我说,别忘了再来看看我们。然后,向我挥挥手,说走吧!我说,你先走。他笑笑,然后就带着司机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徐老头。

    以后的这些年,我们还是一年一张贺年卡,一年一封信。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信里总是夹着一张照片。他的小女儿长大了,虽然说话还是有些不清楚,但是智力正常,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有了一份工作,结了婚,还生了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儿。相片里的小孙女一天天长大了,长得甜甜的,美美的。学习好,还学跳舞。相片里的徐老头和吴医生,一年年的见老,但是和小孙女在一起的他笑了,笑得幸福了。我对自己说,老头终于走出了阴影。

    一年春节,吴医生写来的信,说老伴走了,随信还寄来了一张徐老头端端正正的穿着军装的照片。以后,听别人说,老头抽烟抽的太多,是肺部感染控制不了走的。病重时,一直念叨着让那位公正地待他的内科主任来救他。听到这里,我黯然无语,徐老头的心被伤的太重了,最终还是没有走出那被人背叛的阴影。晚年被命运否定的痛苦,唉,换了谁也不容易呀!

    这就是我知道的那个徐老头,那个曾经出现在我豆蔻年华里的徐老头,那个珍惜了浪漫爱情一生的徐老头,那个晚年被人背叛过的徐老头,那个亲自把我送到火车站的徐老头。

    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也有缺欠的人。起起伏伏地走完了人生,带着浪漫,带着眷恋,带着遗憾,大概也带着些痛苦,离开了这个世界。

    每年春节,我还是寄去一张贺年卡,还是收到一封信和一张照片。徐老头走了,留下了他的妻子,女儿和小孙女。

    这张贺年卡,我要一直寄下去。人走茶凉的滋味我尝过,我作不出那样的事。老头走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着他。

    写下这篇文章,是要让徐老头在天看到,世上还是好人多。让看过的人知道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徐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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