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那些年,周末有时会去亲戚家,北新桥有父亲的舅妈,那时舅舅早已过逝,我称呼她舅奶奶。她家胡同里夏日的夜晚都被各色香异的花丛熏染照亮了。有一天吃过午饭,她对我说,你爸爸来,跟我讲述,讲着讲着哭了...那是第一次知道父亲还会流泪,父亲也会悲伤。至于他讲的细节,舅奶奶并未透露。后来从妹妹那里得知,父亲有一次死里逃生,在背后菜刀的追赶下,从自家的阳台跳下,好在底下有个小房,才不至酿成大祸!那已经是九十年代,父亲已经有六旬年纪了!就好象父亲并不了解孩子们经历了什么,孩子们心中暗暗抱怨着父亲未能站出来伸张正义,以至无意中助纣为虐,但她们也不知道父亲遭受经历的苦难,从四清,文革,直到那场无人敢问的家庭灾害。
第二次亲眼看到听到父亲的哭喊,是在他重病住院时。父亲那时早已再婚,身边都是陌生人,我从美国赶回,晚上就呆在医院守夜。一天夜里,父亲醒来突然大哭着喊叫:妈,妈啊,他嚎啕大哭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震撼着医院病房,我惊恐地站着,不知如何安慰他,那一声声的妈妈终于让我意识到,八十几岁的父亲依然是个孩子,他一生都是一个依赖妈妈需要妈妈爱护的小男孩!父亲的病稳定好转后,我回到战场般的美国全力打理自己全家的油盐柴米。可不幸的是,父亲出院后病情又反复了,仅仅十来天就过世了。
父亲过逝没有给他的孩孙们留下任何东西,所有的包括房产都留给了陌生人。他们照顾了父亲的晚年,也并非不合情理。那年在上海见面时他要送给外孙两百元人民币,我没有接受。父亲的葬礼上只有最小的女儿和他的妹妹从外地赶到,其他都是陌生人。一些人会强烈地批评,太远的勉强能理解,那附近的呢?只有我明白,那些重担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独自撑起,好脾气的父亲在孩子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非但没有伸出救助的手,反而用言语深深地伤害了她们,正如鲁迅所言:”怯者愤怒,却抽刀向更弱者”。那些无法挽回的青春生命难以停止她们的哀怨...
父亲毕竟是内心善良慈爱的,如果当年那两张去台湾的船票没有送人,如果...我在年幼时每日做的白日梦就是他们没有遇见没有婚姻也就没有我们...可是世上从来没有“如果”二字!父亲没有能力承担起照料爷爷奶奶的重任,他曾是奶奶最疼爱的孩子,父亲没有能力庇护自己的孩子们,他没有能力伸张正义保护自己和家人,但他流着泪,真真实实地,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断山,向死而生,乃是吾辈的责任,不可推卸的责任,哪怕将残存的生命鲜血尽致抛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