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15) 北平孃孃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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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15)北平孃孃

在我的大家庭﹐祖父四房太太十二個子女﹐在我們大房﹐我只有一個親孃孃(姑母)﹐孃孃和善而嚴肅。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次睡前孃孃給我講月亮﹐講什麼是一點記憶也沒有了﹐當晚我夢見和她乘飛機飛到月亮旁﹐爬上一道長長的梯子走進月亮的一扇門裡去。天是深藍的﹐月亮是黃色的﹐梯子是白色的﹐我記得那麼清楚。

遠在美國的父母給我寄來很多汽車雜誌﹐三歲的我已經知道Ford﹐知道Buick。有天﹐孃孃問我﹕「你長大了要做什麼﹖」好嚴肅的問題﹐我想了一會﹐說﹕「我要做一個汽車輪胎廠的工人。」我知道造汽車不容易﹐做輪胎比較簡單﹐我應該可以勝任。孃孃對我的答覆很滿意﹐那時她是一個思想進步的大學生﹐經常教育我將來要做一個工人﹐不要做資本家。

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受俄國十二月黨民粹主義影響極深﹐勞動光榮﹑勞工神聖的觀念﹐在幾代知識者心底紮根。中共的成功在於以勞工代表和時代先鋒的形象﹐贏得了廣大民心﹐尤其是受過良好教育的青年一代。

孃孃是我家的革命者﹐她正在滬江大學上化學系﹐在家中後院的豆腐坊做了個設備﹐她要做自食其力的工人,試驗自製肥皂﹐但那肥皂總結不成塊﹐像槳糊一樣。

我上學已是「解放」後了﹐1950年春第一天上學就是孃孃送我到麥其路(今華亭路)的幼稚園去。另一個家長也送兒子來﹐那男孩穿一條牛仔褲﹐上面打滿彩色的拷釘﹐真好看﹐孃孃對我說﹕「這種孩子是阿飛﹐你不要和他做朋友。」我還不知道姑母已經決定離開家庭投身革命﹐這是她給我的最後的教育。

孃孃偷偷出走﹐參加了解放軍﹐我太小一無所知﹐等我知道時已是1952年﹐我家已「托解放的福」﹐從紹興路的大宅搬到了愚園路江寧公寓。我們所住的五樓A室門上貼有一張一尺見方的紙﹐畫著一面紅旗和「光榮軍屬」四字﹐在祖母眼裡,那是一種恥辱。

那年春節﹐居委會大姐們敲鑼打鼓上門給軍屬拜年﹐祖母急急叫老傭人阿義媽媽出去說﹕「不在不在﹐太太不在。」說啥也不讓進來﹐碰一鼻子灰的勞動人民只得在門口貼上一副對聯離去。

「走了嗎﹖」祖母問。

「走了走了。」阿義媽媽在貓眼看着說。

「快﹐快﹐快把對聯揭下來。」

又過了一年,我家已搬到江蘇路中一村。孃孃從北京來信了﹐還寄來一張立功獎狀﹐我已經識字﹐記得上面寫的是「榮立三等功」﹐署名「空軍司令聶榮臻」。這張獎狀裝了鏡框放在鋼琴上﹐旁邊牆上是一幅畢卡索的《攬鏡的女人》。孃孃還寄我一張米格十五飛機明信片。祖母告訴我﹐孃孃在北平﹐是空軍﹐從此我稱孃孃為「北平孃孃」。後來不知從哪年起﹐「北平孃孃」變成了「北京孃孃」。

1957年暑假﹐孃孃離家多年後回來生產﹐我正好小學畢業﹐家已搬到康平路。我坐在花園台階上看水滸連環畫﹐孃孃說﹕「你馬上要上中學啦﹐不能再只看小人書﹐該看字書了。」第二天﹐她陪我到徐家匯新華書店﹐我挑了一套《三國演義》,那時是繁體字豎排本。

我第一次看電影是孃孃帶我去看的《白雪公主》﹐第一本「字書」是孃孃買的《三國》﹐看完三國﹐又看《水滸》﹐然後是《西游》﹑《封神》﹑《說岳》﹑《唐宋傳奇》、《儒林》……屠格涅夫、契柯夫、莫泊桑、巴爾扎克﹐從此養成我此生不罷的買書習慣,直到現在還是買,但未必看。

又過了幾年﹐孃孃終於和姑夫一起回家省親了﹐姑夫是抗戰入黨﹑位於京郊的南苑軍用機場的師級場長﹐家中着實忙亂了一陣﹐為接待老革命幹部「姑爺」。

姑夫終於到了,一個憨實的北方人﹐進們就叫祖父母「爸爸媽媽」﹐全家松了一口氣﹐老革命並不可怕。當年的幹部﹐確實可以用儉朴忠厚來慨括。

這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最嚴重的1961年﹐但我家還是餐餐有雞有肉﹐每周總有幾個夜晚﹐兩個郊區農民送來各種新鮮肉類﹐換取一二十塊錢。何況是過年﹐何況家中有客。

姑夫終於忍不住了﹐一天晚飯時﹐他突然站起來說﹕「這樣不好﹐全國人民都在挨餓﹐毛主席都不吃肉了【註1】﹐我們卻在大吃大喝﹐這樣不好。」大家連勸帶哄﹐總算吃完這餐﹐「下不為例」﹐當然此後還是餐餐魚肉﹐不多天﹐孃孃和姑夫回北京去了。

【註1】毛澤東喜歡吃肥肉﹐認為可以補腦子﹐「解放」後迅速肥胖﹐江青屢勸他不要吃肉﹐1961年毛澤東終于聽從江青﹐決定暫不吃肉﹐改吃魚了﹐御用文人們立即宣稱主席和全國人民同甘共苦﹐顯現了人民領袖愛人民的本色。1990年汪東興主持編攥《毛主席遺物事典》﹐收有1961年廚師為毛澤東制定的魚蝦類中西菜式幾十款,這就是所謂「主席不吃肉」的真相。

文革後我們才知道﹐孃孃回去不久就復員離開了軍隊﹐姑夫為了這次「和資產階級吃吃喝喝」﹐「立場不穩」﹐作了多次檢查﹐從此再沒能晉級。

我最後一次見孃孃是1986年夏天﹐當時我為香港中國文物展覽館即將舉辦的「清宮生活展」設計展場﹐去北京和故宮博物院作準備。住在華僑飯店﹐每日去故宮「上班」。中間有個星期日﹐我去了孃孃姑夫在南苑空軍幹休所的家。

象北京普通中等家庭一樣﹐兩室一廳的居所﹐沒有象樣的陳式﹐也沒有獎狀之類的榮譽紀念。八十年代的中國﹐「不到廣東不知自己沒錢﹐不到北京不知自己官小」﹐孃孃在北京油漆廠當工程師﹐姑夫只是個普通離休幹部。

孃孃一生未能入黨﹐因她出身「不好」﹐因他的兄長是「美國特嫌」【註2】。姑夫則因為和資產階級一起吃了肉﹐沒劃清界線﹐斷送了政治前程。沉默寡言﹐我不知他心裡的感受。

【註2】孃孃的兄長﹐即筆者父親﹐1947年赴美留學時所乘的船名「戈登將軍號」﹐戈登(1832-1904)是南北戰爭時的北方將領。歸國後﹐檔案裡紀錄他是「乘一個美國將軍的私人輪船去美國」﹐屬敵特嫌疑﹐直到文革後才知貽笑大方。

孃孃對我說起她當年的出走,一時語塞,搖搖頭說不下去,青年報國之心無可苛責,可惜他們沒遇上好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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