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外科医生的成长史《无影人生》65

吉明日 (2025-12-21 17:32:35) 评论 (1)

65有一种脊梁叫不屈

等到他们回到医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却没有停止,仍在下着。医院的广场安上了强光灯,虽是晚上,却如同白昼,人声依然鼎沸。原来躺在外面的伤员陆续被转移到帐篷中,或转移到了病房里,在帐篷外的大多是志愿者和解放军,还有他们的同仁。

把从机场接来的伤员转送给其他接手的同仁后,他们一行人准备去吃晚饭。大家实在太饿了,人都不是铁打的,特别是王芳,已经出现了低血糖,他临时给她推了一支高渗糖才缓解症状。

他们还没来得及去吃饭,又来了一辆载着三十多名伤员的大卡车,飞快地开进了医院广场。广场上的同仁已经在招呼他们了,对他喊话:

“快过来帮忙啊!”

没办法,他只好硬撑,但王芳是不行了,摇摇晃晃的,似有要倒的架式。他交代那惜和王芳先去吃饭,然后和其他男同事们一拥而上,王芳没同意,挣扎着起来和他们一起直忙到凌晨。

没想到他们来这里第一天就如此高强度地工作,并且只吃了一顿饭。忙完工作后,大家一见着米饭和菜,饿狼一样扑上来就吃,谁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医院已经没有专门吃饭的地方了,不管是办公室还是主任办公室,全都像农村开婚宴的流水席,一拨接一拨地轮换着吃饭。

王芳是第一个吃完的,他发现王芳吃得很少,几乎没怎么吃菜。事后,他对王芳说道:

“王姐,实在不行你就回去吧,别硬撑了。”

王芳一下子恼了,生气地说:

“你说什么呢!谁硬撑了?你小瞧我是吧!今天我的表现很差劲儿吗?丢咱们医疗队的脸了吗?”

“没有,王姐别误会。”他急忙说:“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工作强度有多大,没有一个好的体力根本不行。你吃得那么少,身体很快就会透支……”

他的话还没说话,王芳就接过话道:

“放心吧!徐队长,我知道你担心得是什么?地震中失去亲人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很多很多。我会好好吃饭,维持体力,不扯队里后腿,努力完成你交待我的所有任务。”

“那就好。”

第二天的工作安排是所有医院派来支援的外科医生分做六队,救护车来到之后,每队根据车上的伤员数量,相应派出医生,同志愿者、护士上去接患者。接到之后,有伤口的送至广场一侧感染科派出的查验处查验伤口,取伤口分泌物涂片和培养,以筛查出有气性坏疽的伤员,使之走特殊感染通道入院治疗,以免造成其他伤员的交叉感染。其他暂时没有疑似气性坏疽的伤员,在简单处理伤口后再按普通程序入院,各科所派人员也按早中晚排好了顺序轮流前来,以免所有人都被搞得疲惫不堪。

这样一来,整个现场明显要比头一天好些。上车的便上阵,不上阵的,这时也有后勤部门抬出几十张凳子,可以坐着歇会儿。

救护车的频率比前一天又高出很多,这让他心里一阵不安,而且因为下雨的关系,通往北川汶川等地震地区的道路又被封上了,这代表那里的伤员往外转移就更加困难了。

下午,急诊室又送来一名伤员,是个年纪大概有二十七八岁的姑娘,她左下肢的创面,自足背延自小腿前面、第二、三柘骨外露、伤口只是简单用纱布裹了裹,显然没有经过正规处理就被志愿者送来了。这样一来,很多没有得到处理的开放性伤口已经开始灰暗发白,骨科同事用生理盐水冲洗后也没有任何出血,肌肉已经失去了生机,无奈连连摇头,对他轻声地说:

“恐怕保不住了……”

最终的结果出来后,除了柘骨骨折,骨盆还有三处骨折,另外腰椎也有骨析。

整个急救过程中,王芳始终陪伴左右,那个姑娘也表现得十分坚强。他们为她处理伤口,拍片,做CT时抬上抬下,她都咬牙忍耐着疼痛,硬是没掉一滴眼泪。他与王芳一起亲自把这个姑娘送到骨科,很快骨科医生就会为其安排手术。

从骨科往急诊室返回的途中,王芳始终闷闷不乐。他知道王芳是想起自己的女儿了,如果她的女儿活着,应该和这个姑娘的年纪差不多。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也十分难受,知道这个姑娘将来面对的很有可能是终生的残疾。

有一种悲痛叫力量;有一种倒下叫站起;有一种无助叫坚强;有一种流泪叫微笑;有一种脊梁叫不屈。他在这里深深体会到了生命的自强不息和对生活的熊熊希望,他知道这场灾难很快就会过去,迎接人们的终将是光明和幸福。

傍晚,省里医大二院第一批赴四川的肾内科林主任来了。见到他们如见亲人,一下子和他们每个人都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笑着说,总算看到亲人了。

“你好,我是徐云辉。”

“你好,徐队长,跟我们走吧,有更需要我们的地方。”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我们去什邡市,那里现在急需医护人员。”林主任说。

林主任已经来这里一个星期了,满面风尘,却仍神采奕奕。他们一刻也没有耽搁,直接乘车奔赴什邡市。路况很差,一路颠簸,因为夜色很深,所以透过车窗几乎看不见外面的路况。只是听林主任说,大部分路段和国道都因为地震的关系而遭到了严重破坏,无法通行,现在他们走的这条路是昨天用铲车刚刚推出来的。一路上,林主任说了很多抗震救灾的感人事迹,不忘叮嘱大家在灾区工作上的一些细节,和安全防范以及需要注意的事情。

不一会儿工夫,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路越发的不好走,车晃动得十分厉害,但大家实在是太困了,好几个同事就在这样剧烈的颠簸中睡着了。他也一样,虽然没有完全睡着,却也一路睡睡醒醒,耳边始终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风声,还有车子颠簸的声音。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颠簸与摇晃中竟然经历了一场6.0级的地震,这是事后他知道的,想想有些后怕。

后来在川的工作中,他又亲身经历了一场地震,那次的经历与这次睡梦中的地震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因为这场大雨和糟糕的路况,本来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什邡市,却走了一个多小时。此时,面包车停在了什邡市第一人民医院,距离汶川震区只有五十公里。据林主任讲,什邡人民医院地震后已经成了危房,墙体到处是裂缝,医院已经在新医技大楼的背后临时搭建了大帐篷作为临时医疗中心。纵使这样,仍有很多患者躺在露天广场里,没办法进帐篷里治疗休息。

“那外科手术怎么办?”他问:“难道也在帐篷里?”

林主任很无奈地摇摇头,感慨地说:

“困难时期我们就得有克服困难的决心!前几天还在帐篷里做手术,明天就可以在手术活动板房里手术了,条件好了很多啊!”

到了什邡市第一人民医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搭帐篷。林主任带领他们去了广场的一角,指着这里说:

“就搭在这儿吧,黑龙江省的医疗队都在这边。”

来这里之前,院长就已经明确指示过,不许给四川政府添麻烦,所以他们自备了帐篷。八个人中竟然只有他和另外一名骨科同事会搭帐篷,其他同事全都笨手笨脚地反帮了倒忙。好不容易他才和同事将帐篷搭好,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天都亮了。

搭完帐篷,他以为不会这么快来伤员,结果一辆救护车飞驰而来,王芳冲他喊了一声:

“徐队长,有伤员来了!”

他一听,立即带领同事们冲了出去。没想到刚一来这里就这么多伤员,只一会儿工夫,帐篷里就人满为患,和华西医院差不了多少。这里的伤员基本上全都是外伤,以骨折最多,也有血气胸和胸外伤的,头部外伤也很多。

他刚处理完一个头部外伤的伤员,又送来了一位。他仔细地看了看,伤员左边裤腿自膝关节以下似乎已经被血浸透,而且完全干结。他搭手一摸,解放鞋表面已经发硬,整个鞋子完全被肿胀的足部撑满,下肢还散发出一股恶臭。见此情形,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条伤肢很可能已经出现了气性坏疽。

“把剪刀给我!”他说。

那惜递过剪刀。

“盐水。”他又说。

那惜递过来盐水,他拿起盐水将它倒在整个鞋子和裤腿上。浸透后,他小心地剪开裤腿,右小腿胫骨前面有一条自上而下的大裂口,肌肉,胫骨完全外露,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紫黑色并且有多个大小不一的水泡,皮下已经出现捻发感,患处简直惨不忍睹。他取好标本后,鞋子也已经浸透,在开始之前,他告诉伤员:

“我要取鞋子了,要忍着点痛,喊不要紧,但不要乱动,知道吗?”

他说完就下手了,伤员疼得嗷嗷直叫,叫声十分惨烈。事后,旁边两位内科同事调侃他道:

“还是你们外科医生心狠手辣呀!”

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又去处理其他伤员。其实,没人知道那种滋味儿,如果不那样做,伤员的病情一定会再次恶化。

他和同事们一直忙到了中午,早饭和午饭都没有吃,大家都饿得饥肠辘辘,就连他也胃疼得难受,直捂肚子。他已经是老胃病了,只要一饿胃就会疼。他眼见伤员一个个得到处置,赶紧吩咐大家去吃饭,那惜为他端过来一碗泡好的方便面。

“徐队长,你也吃吧!胃不好,再不吃东西可不行。”

“谢谢你啊!”他接过碗坐在帐篷外面就吃了起来。

一碗面还没吃完,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就走了过来,操着四川口音问他:

“请问你是从黑龙江来的徐云辉徐教授吧!”

他停止吃面,站起来说我就是。对方一听,忙说自己是什邡市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姓杨。

他与杨医生的手相握,打着招呼。

“你好。”

“我们有个伤员情况不太好,是腹主动脉瘤,希望你过来看一下。”

他神色一凛,忙放下面碗,跟着杨医生去了另一个帐篷。在去帐篷的路上,杨医生就把患者的情况告诉他了。

“本来要用直升机转去成都的,可伤员的情况很不好,瘤体太大,稍不注意就可能破裂出血。”

在外科病区的大帐篷外,挂着一条非常励志人心的黄色横幅,上面写着“让我们携手创造新生活”。他走进帐篷之前,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那条横幅。走进帐篷里,他看到了那名伤员,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躺在有些潮湿的板床上捂着胸口,有些气喘。

“拍片了吗?”

“拍了。”

“给我看看。”

杨医生拿过片子给他,他看了看,肿瘤从胸部一直蔓延到腹部,是典型的腹主动脉瘤,肿瘤长30cm,直径8cm,一个极难的病例。

看完后,他的心都沉下去了,一下子想起了秦一鸣。因为秦一鸣就是胸主动脉瘤,并且死在了手术台上。他做失败了!这个病例即是他熟悉的,又是萌发他去国外学习的诱因,更是他想要突破的病例。只是,他没想到来四川支援会让自己遇到这个病例。

“徐教授,可以吗?”

“能做全麻吗?”他问杨医生。

“有点困难。”杨医生为难道:“伤员的心功能不好,全麻恐怕会出问题,很可能手术没做完,伤员已经不行了。”

“那就局麻吧,明天手术。”他说:“麻醉医生就交给你们了,我队里没有麻醉医生。”

“好。”

虽然前一晚因为救治伤员没有好好睡觉,直忙到今晚,可是一想到明天要为那位老伤员做腹主动脉瘤手术,还是无法入睡。他打着手电反复看着片子,想将血管牢牢记在脑子里。他知道这里的条件艰苦,活动板房的手术室不可能什么都有,为了手术成功,他只能尽量做到不依赖机器。

那惜不知何时也起来了,拿来一包牛奶给他。

“喝包牛奶吧,是热的,我放在暖宝上一下午。”

“你没睡啊!”他问,以为所有的同事都睡了呢。

那惜说没有,又附在他耳边小声地说:

“还有一个人没睡。”

说完,就用手指了指帐篷边,难过地说:

“你注意到了吗?她拼命地工作,一来患者,绝对是第一个冲上去的。”

他知道那惜说的是王芳,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起来,不禁望了望王芳的背影。他不是没有注意到,不忙的时候也劝过王芳,说王姐,你量力而行,别把身体透支了。你要倒下了,领导直接找我,咱们绝不能给灾区人民添麻烦。

王芳也不知怎么挤出的笑,硬是笑呵呵地对他说:

“放心吧!徐队长,我说了,我来了绝对服从组织,服从领导。你说什么我都听,我要倒了,保证不连累组织!”

话虽这样说,可王芳仍旧忘我地工作着,有几次,他眼见王芳摇摇晃晃地去给伤员打针。他忙接过注射器,让她去一旁休息,不然这一针扎下去肯定不是静脉。

“其实王姐不该来的。”他低低地说,发自内心地感慨一句。

“王姐和我一样有心结,只不过我的和她的比起来……”

那惜没有说完就哽住了。他注意到她快哭了,于是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地说:

“化悲痛为力量吧!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那惜突然话峰一转,自告奋勇道:

“明天我给你端盘子吧!”

“你没在手术室里工作过,怎么给我端盘子啊!算了,这个就交给杨医生他们吧!”

“徐队长,你知道我以前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

“是什么?”

“能和你一起在手术室工作,亲自给你穿手术衣、传递器械、是你刚来附属二院那会儿我常常梦到的事,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我的一个梦想。”

“你的梦想还真小。”他笑着说。

“是啊,既然这么小,徐队长还不帮我实现啊!”

“行啊,不过你出错我可会骂人。”

那惜点点头,迎向他的脸甜甜地笑了,并对他说:

“是,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天,在过渡手术活动板房里,在没有全麻的情况下,经历了三个多小时,他终于将新型带膜支架人工血管放进了伤员体内,关闭血管,缝合切口,手术完成。

手术结束后,他对杨医生说:

“最好把伤员转出去,送到成都的大医院,他的心功能很不好,这里的医疗设备有限,万一出现什么情况恐怕无法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