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回国(3) 故园新生

Tina_芬兰 (2025-11-18 07:02:14) 评论 (5)

每座名人故居都有着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印记,它们不仅是物理空间的存在,更是精神家园的存在,一旦消失,其所承载的历史记忆与人文价值便难以复原。据我观察,近些年国内加大了对名人故居的保护和修缮力度,让故居不仅换新而且焕新。此次回国去了三处名人故居,感触颇深。

槐轩(俞平伯故居)

槐轩坐落于北京朝阳区北竹杆胡同38号。这里曾经是红学家俞平伯的故居,由俞平伯的父亲俞陛云在晚清购置,俞家在这里居住了半个多世纪。朱自清、胡适等与俞平伯交往密切的好友都曾到这里拜访,还有不少文化艺术界名人在这里研习昆曲。院内现存一棵400余年的古槐树,当年俞平伯的书房就叫"槐书屋",他在这里研究《红楼梦》,很多重要的学术成果都是在这棵古槐树下完成的。

步入槐轩,我发现这个重新设计修缮的四合院非常现代,文艺,唯美。四合院保留了原有的古建规制和中轴对称的格局,所有房间的墙体和屋顶都做了更新加固,门楣与戗檐上的砖雕,老房梁,老瓦片等也都与当年保持一致,但同时又加入了现代落地窗与游廊的设计。最大的改动是将原来的土地庭院变成了水景庭院,游廊的四角还放置了“美人靠”来配合水流潺潺的意境。水景庭院的设计是别有巧思吗?见仁见智吧,至少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败笔。原本完整的土地被支解切割了,加上居中安置的太湖石,这么一来,院内几乎没有了休闲空间,俞老与家人当年在院中槐树下写作、吃饭、闲聊、纳凉的情景不可能再现了,那么庭院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据工作人员介绍,俞家后人对重新修葺的院落非常满意,而且应俞家人要求,该院落只能作为文化交流之用,严禁用于商业目的,因此现在这个新中式庭院是作为公益美术馆免费向大众开放的。

作为北京目前唯一一家开在故居四合院中的艺术空间,槐轩自开放以来已经举办了二十多期展览。我去的时候,正值曹禺的《雷雨》首演90周年,以剧中人物繁漪为主题的展览正在展出,展览名为“她”。

这个展厅介绍曹禺的生平和作品,视频中播放的是其女万方和其他文化界名人谈雷雨的创作历程。











为了将展览融入四合院这个特殊的建筑空间,策展人利用庭院层层深入的结构,将象征光明与回忆的外院,代表压抑与情欲的中庭,暗示秘密与毁灭的内室做了一个递进关系的连接。似乎想打破传统展览局限于墙面的束缚,展览还加入了悬浮于空中的透明镜框,展示那些泛黄的纸页剧照及手稿,甚至在几近全黑的,空荡的展室中摆放了一张旧式座椅,并安装了一支话筒,观众可以与“蘩漪”借助AI进行对话。







这是一个不同于传统意义的,非文字说明式的展览,也许策展人想传达更深邃的内容吧,譬如利用建筑与光影构建一个情感空间?让蘩漪在现代语境中获得某种全新的生命力?很遗憾我没有领悟到创作者的良苦用心,我想是因为我老了,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事实上我对这个四合院的改造以及俞平伯本人的兴趣远超展览本身。

现在有一种流行观点认为,传统文化要与现代审美产生碰撞就必须融入潮流元素,如果年轻一代可以在故居里听歌、打卡、演剧,那么历史便不再遥远,因为能触摸、能参与其中会增加他们的体验感与共鸣感。据说这种“沉浸式体验”可以建立起某种代际连接,当文化传承有了新鲜血液,名人故居才能在新世代焕发活力。

我不禁要问,这真的是故居焕新的最佳方式吗?

俞平伯是清末大学者俞樾(1821—1907)的曾孙,章太炎、吴昌硕等人都是其弟子。据百度百科介绍,俞樾于同治十三年(1874年)得友人资助,购得马医科巷西大学士潘世恩故宅废地,亲自规划,构屋30余楹,作为起居、著述之处。在居住区之西北原有隙地如曲尺形,小园取名“曲园”。

俞平伯与陈从周有着深厚的情谊,他们都挚爱昆曲、园林、文学诗词等,有着共同热爱的人,无需多言便能心意相通。陈从周、叶圣陶、顾颉刚等人曾上书呼吁修复曲园,闻听曲园将要修复的消息,俞先生激动地写信给陈从周,“小园(曲园)如能修复,庶先人遗迹不泯,生平之愿已足。。。。。。”,“俞老84岁高龄还眷眷于曲园的修复事”,“我那本《书带集》,俞老在为我写的序上又提到了曲园”,“平伯先生十六岁离开苏州到北京上学,垂老之年,见面总同我谈到曲园,如今曲园修复在望,我已约好这一对老夫妇再南下同叙旧园一乐。”。



如果俞老健在,看到如今换新后的故居会做何感想呢?

因所有展室几乎都是全黑的,有些照片无法正常拍摄。

史家胡同博物馆(凌叔华故居)

那天北京突然大风降温,时不时还下雨,本来是去别的地方,路过内务部街时,想到史家胡同就在旁边,来都来了就去一下吧。这是没有计划的临时起意,没带相机,全程手机拍照。



凌叔华(1900-1990)出生于官宦世家的大家庭,其父凌福彭与康有为同榜题名,历任要职颇具权势。凌福彭有六个老婆,儿女众多,凌叔华为三太太所生,排行第十。

凌家老宅是一个豪华的六进四合院,规模非常宏大,靠近后门的两进院落实际上是凌家的后花园。凌叔华从小就喜欢各种植物,经常跑到自家的后花园玩耍。凌叔华出嫁时,凌父将这两进花园院落作为陪嫁送给了她,这就是史家胡同24号院。凌叔华故后,其女陈小滢将这所宅院的产权转让给街道用于公益事业,这座胡同博物馆因此诞生。



凌家大院手绘图



微缩复原一百三十个院落



博物馆内详细记录了这条胡同的历史发展以及居住过此地的著名人物。

除了24号院的凌叔华故居,20号院曾是北京人艺的摇篮,23号院曾是“东北剿匪总司令”卫立煌的住所,32号院是促成北平和平解放,对古都保护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傅作义故居,33号院是原中国外交部副部长王炳南故居,47号院是原国家副主席荣毅仁故居,51号院是章士钊、章含之、乔冠华故居,53号院是清朝大太监李莲英的外宅,59号院是如今的史家小学,历史上曾作为赴美留学生的考试地点。难怪史家胡同被称为“一条胡同,半部近代史”。







微缩复原51号院章士钊故居





修复凌叔华故居时,使用了当年宅邸铺过的老地砖,虽然年代久远,但地砖的图案和色彩依然非常好看,这在当时应该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吧。



凌父精于词章、酷爱绘画,与文人墨客过从甚密,凌叔华从小受此熏陶,自幼便拜名师学习绘画和文学,也是民国一大才女。1926年,凌叔华和北京大学外文系教授陈西滢结婚。抗战胜利后,陈西滢、凌叔华一家曾在法国巴黎工作、生活,后一直侨居英国。

凌叔华在国内的文学地位不高,或许与她长年旅居海外,常以英文为写作语言,缺乏有影响力的代表作有关。世人知晓凌叔华,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她的作品或才情,而是因为她的花边绯闻以及与徐志摩的亲密关系。徐志摩曾把最为隐私的装有私人信件和日记的箱子寄放在凌叔华那里,但凌叔华否认彼此间发生过恋情。她曾致信陈从周,信中解释了箱子的来龙去脉以及与徐志摩的关系,从中可以看出她与徐志摩并没有男女私情。





不过,她与朱利安·贝尔(Julian Bell)倒的确有过一段情缘。朱利安·贝尔是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的侄子,在武汉大学担任英文客座教授期间与凌叔华产生了感情。后来朱利安赴西班牙参战,1937年死于战场。1938-1939 年间,凌叔华曾与弗吉尼亚·伍尔夫频繁通信,两人在信中互相倾诉她们共同的悲痛之情,以及对发生在各自国家的战争的不安与忧思;她们讨论写作、艺术、悲伤和战争,同为作家的两位异国女性在战乱动荡的年代通过书信建立了一段跨国友谊。

两人的书信往来手稿等,详见大英图书馆官网。

https://www.britishlibrary.cn/zh-cn/articles/transnational-literary-friendship/

1953年,凌叔华出版了英文自传体小说《古韵》,这本书后来被人译成中文,我特意找来看了,但完全读不下去,因为译文实在毫无文采和美感可言,可惜了凌叔华的才情。1990年,病体孱弱的凌叔华回到北京,最终看到了魂牵梦绕的北海白塔和已经成为幼儿园的老宅,而后在故土离世,叶落归根,终年90岁。

我对凌叔华故居改造为博物馆没有意见,但对院落的使用持保留看法。院子里太嘈杂了,咖啡馆,茶室,文创店等商业行为难道不是与创立博物馆的初心背道而驰吗?













写到这里忍不住想说一句,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不管写谁,最后都会绕到陈从周身上。凌叔华将不能对外言之的隐秘心事告诉他,陆小曼临终将遗稿托付于他,林徽因对他欣赏有加大力提携,而且陈从周与徐志摩前妻张幼仪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先生真乃神人也!

晋江会馆林海音故居

晋江会馆位于北京西城区南柳巷40号,始建于清康熙年间,由泉州水师提督万正色捐宅兴建,这里曾是在京闽台人士的聚集地和精神慰藉所,作家林海音曾在此居住并创作《城南旧事》。

林海音(1918-2001)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她出生在日本,后随父母来到北京。林家在北京先后住过几个地方,这段时光里小英子经历的种种悲欢离合后来被写进了《城南旧事》。父亲离世后,为节省开支小英子跟母亲带着弟妹住进了南柳巷的晋江会馆,自父亲去世直至林海音出嫁,林家在晋江会馆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1948年林家举家返回台湾。

南柳巷于明代形成胡同,并沿用名称至今。林海音在书中这样回忆南柳巷,“南柳巷是个四通八达的胡同。。。。。。出南柳巷南口儿,是接西草厂、魏染胡同、孙公园的交叉口,这里是我的日常生活区:烧饼麻花儿、羊肉包子、油盐店、羊肉床子、猪肉杠、小药铺,甚至洗澡堂子、当铺、冥衣铺等等都有,是解决这一带住家的每日生活所需。”。可以说,南柳巷是林海音一生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居住地之一。



晋江会馆经过长时间的保护性修缮,现作为“林海音文学展示中心”对公众开放。会馆是老北京传统四合院格局,院落不大,只有一进空间,但方正规整,院内三棵上百年的老槐树茂盛清幽,树下摆放的小玩意儿,竹椅、滚铁圈儿、铁皮青蛙等令人感觉轻松自在,仿佛回到自己家一样。馆内正在举办“城南·台北——林海音的世界”主题展,步入展厅,舒缓的背景音乐交织着胡同小贩的叫卖吆喝声,竟然毫不违和,不知道昔日的北平是不是这样?











室内的展览空间不是很大,但胜在内容较详实。展览通过文字、老照片、电影剧照、手写信、手稿、出版物等串联起林海音长期生活过的两个地方——北京和台北。看介绍才知道,原来林海音早年喜欢凌叔华的书,是凌叔华的粉丝,在写作风格上也深受其影响,笔法上颇有凌叔华的清淡秀逸之气。俩人都擅长描写女性人物,尤长于心理写实,但林海音的文风不似凌叔华那般温顺,她对人物心理精致入微的刻画及文笔力度更为强烈。我刚刚去过凌叔华故居,何等巧合。



















林海音之子夏祖焯回忆母亲



看了三处名人故居,我自己最喜欢林海音故居。青砖灰瓦,砖雕门楣,阳光透过老槐树洒落在斑驳的地面上,整个院落有一种古朴含蓄的静谧之美,每一块青砖,每一扇木窗都诉说着满满的乡愁。

现在很多地方将名人故居串联成city walk旅游线路,说是让游客在行走中感受城市文脉的延续,其实无非是换个名头搞旅游,就像参观北大、清华等高校校园已成为常规的旅游项目一样;有些城镇借助诞生于此地的某位名人的声望和影响力过度开发旅游,迫使原住民大量外迁。资本像推土机一样,推平了城镇的灵魂与记忆中的家园。一位人类学家说过:“当一种文化变成‘可消费的景观’,它就死了。”

名人故居换新之后如何焕新是时代的新课题,值得人们认真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