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罗,开罗——入埃及记(八)

庄丁 (2025-07-08 08:36:59) 评论 (2)


在费萨维咖啡馆Fishawy Cafe吞云吐雾

开罗,开罗——入埃及记(八)

开罗三天,我们住在解放广场。广场得名于2011年埃及革命,那场运动把穆巴拉克拉下台,算起来,也就十几年前的事。

甚至算不上是一个广场,只是一个稍大的环岛,车流大得几乎无法过街,除非像埃及人一样视交通灯为无物,全民任我行——Walk like an Egyptian。这里是开罗的心脏地带,毗邻尼罗河。埃及博物馆,中央政府大厦,开罗美国大学都在附近。这里的别墅和新古典主义大厦混杂在一起;繁华如纽约第五大道的Qasr Al-Ainy大街,半夜仍然车水马龙;而一街之隔,便是尘土飞扬,臭气熏天,摊贩似过江之鲫的垃圾城。城市天际线,清真寺的尖塔和吉萨金字塔顶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处。这是一座阶级壁垒的城市 ,一座精神断代的城市,一座在历史重负下蹒跚前行的城市——开罗,al-Qāhirah" ——曾经的征服者,也曾被征服。

大街上,商铺里,路边摊旁,随时有人吆喝兜售。面对这些精明狡黠的阿拉伯商人,我有时搞不清这些究竟是天方夜谭式的恶作剧呢还是他们作为第三世界的本来面目。但每每算下来,也就几块美元,实在是便宜,于是释然。离开的最后一天,我们本打算去尼罗河旁大道看河,结果被封了,不让进。瞎转一气,转得谷歌地图也懵圈。突然看到一个大大的红色M,果然是地铁,于是决定搭地铁回酒店。这就是开罗,一进地铁站,地面上的喧闹突然消失,整洁的地铁,耳目一新。地铁上,有一位女孩,说她是大学生,想跟我们练习英语口语,与我从前在中国一样。她会说的就很流利,但也突然卡壳,结结巴巴,涨红的脸,一连串sorry。从她那儿得知,普通埃及人的收入只能维持基本生活,满大街的黑车司机,只想挣点外快补贴家用。我们邀请她来美国加拿大旅行,她睁圆了眼,但欣喜瞬间熄灭。恐怕这辈子都不行,她摇摇头说,令我想起我曾经做过的美国梦。

埃及博物馆。我们酒店步行到此仅需五分钟,一座棕黄色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与古埃及格格不入。爱奥尼亚柱,罗马式的拱门,过去现在未来三女神。若不是喷水池里一根小方尖碑,旁边两尊人面狮,说是希腊或意大利某考古博物馆,没人会觉得不妥。法老们若有知,随便拿几根神庙大柱,放几块金字塔的大石头,也比拿这些子孙后代的浮躁来装点自己的门面强。

甫到,刚开门,没啥人。最喜欢这种宁静氛围,可心无旁骛地逛。上次去希腊考古,我第一个入馆,无端生出觉得自己是馆主的荣耀。

大即美,古埃及,啥都大。偶像崇拜,逼迫人们仰视,不用跪,心中自然生出敬畏。看着看着,不小心,又引发了司汤达综合症,这次的主要症状:合不拢嘴;外加颈椎脱位,就没这么一直仰头看过。

与其他著名博物馆不一样,这儿没把这些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当回事。传说博物馆中庭和展馆下方七米的深处,分布着许多走廊、展厅、交叉道和胡同,多达6.5万件文物就被安置在这个迷宫里。摆在馆内供参观的,九牛一毛而已。在其他博物馆尊享隔离带、防弹玻璃罩的文物,这里随便一放,跟摆地摊样。就连图坦卡蒙黄金面具,也只有玻璃罩着,可以几乎零距离端详。

到此一游的人,大多冲图坦卡蒙黄金面具而去。馆内为数不多的不许拍照的藏品,但据说给管理员一点小费,就可以拍。镇馆之宝,每间博物馆都有至少一件,前面总是堆满乌泱乌泱似懂非懂的游客,打卡拍照,忙得不可开交,全然不顾镇馆之宝自己的感受。

算上图坦卡蒙,我已经见过三具这样的黄金面具。眼前这具堪称是古典主义的典范。说古典主义,有的小瞧了。我们好像喜欢给啥都排个名,于是心里便暗自给这三具跨越千年仍金光曜曜的面具比较打分。另外两具分别是:金沙的黄金铜人头,希腊考古的阿加门农黄金面具。比了半天,结果排名不分先后。实在要生拉活扯,觉得图坦卡蒙出自达芬奇,迷一般的表情,细致入微,特别喜欢面具额前的眼镜蛇和秃鹫;金面铜人像毕加索的立体主义,两只斜眼,可以放在脸的任何部位;阿加门农,简直就是克林姆特的模特,冷峻严酷,特洛伊要阿加门农知道他们不是好惹的。

原以为可以按博物馆的标号与参观路线一路看下去。不出所料,跟在其他博物馆一样,很快就遗失在无边无际的馆藏海洋中。太多了,梅梅已经不耐烦,干脆坐下说,你慢慢看。我知道这是她信息负载的讯号。索性信马由缰,有一搭无一搭,瞎看一气。

满屋子的埃及神祇与法老们都不苟言笑,板起扑克脸,像文艺复兴前的耶稣,拜占庭的圣母——神性有余,血色不足,厚重得令人喘不过气。转到罗马厅时,顿觉得轻松自在,因为我能理解,能用已知的艺术语法对话所见。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模样,熟悉的表情——我顽冥不化的欧洲愚忠。

意外来自“美杜姆雁群图”。第一眼就惊呆了。一直觉得古埃及文物并非艺术家的作品,而是图案设计师的劳动成果。法老的国度不属于艺术家,而是工匠之国。古埃及不需要帕提农神庙雕刻那样精致的情感表达,不需要十人中只有一人才能感知到的高深内涵,需要的只是十个人看了十个人都会发出感叹的简单明快的信息。正如麦克卢汉名言“媒介即信息”所揭示那样,石材雕刻和象形文字,决定了信息必须简单易懂:王权神授,永生不朽,法老即天下。原来古埃及人会画画,五千年前,他们就具备熟练的绘画技巧,用简洁清晰的线条呈现出尼罗河畔雁群的样子,类似现代的工笔画,按图索骥,拿它还可以找到现实生活中的大雁。

古埃及人既然会画——要知道,一直到古希腊,都没有像样的绘画——也会雕塑,不是这些法老出资给自己的雕塑,正统英雄主义的理想化雕塑,而是作为艺术品的雕塑。这就是整个博物馆,三号展厅,那有我最喜欢的Nefertiti或Akhenaten的雕像,一尊雌雄莫辨,透露着古埃及性感的雕塑。少见的窄面长脸,像现代超模的面孔,我倾向这是Nefertiti——娜芙缇缇,在埃及,她的名气比Cleopatra还大,满大街都是她的胸像。这么美丽的女体,怎么可能是男人。这是一次古埃及的艺术偏离尝试,是无名艺术家的有意识创造。一些学者将其风格描述为“表现主义”,并可能与当时宗教革命之间存在联系,古埃及文艺复兴,或文艺革新。

逛博物馆是个体力活,我们出馆后,梅梅说,回酒店休整一下,打个盹吧。好啊,我满脑子都是古埃及,也需要清空一下,出埃及记。我附和说。

刚进哈利利市场。就听到有人说,你看上去像个埃及人。我知道他啥意思。一月下来,太阳亲得我的皮肤厚颜无耻,没钱吃饭跑单,脸红都没人看得出。

从摩洛哥到埃及,阿拉伯市场一路逛下来,已经轻车熟路,哪怕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购物中心,非洲最大的集市。我们对他们常用的套路早已了然于胸。第一:亲密无间。套近乎,爹亲娘亲,不如你亲,不如你的钱包亲。各种花式昵称:倪奥、兄弟、姐妹,我最喜欢中国,加拿大好地方……。第二:先扬后抑。报价天文数字,喊的是价,还的是钱。你以为买到便宜,然后在不远处,总有更便宜等着你。第三:天花乱坠。埃及第一,世界第一;独此一家,绝无第二;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信你就天真了。第四:死缠烂打。这招最厉害。有摊的,追不了多远,毕竟属于静止帮。而流动帮 ,游走的流动商贩,锲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休。在马拉喀什的尤索福神学院外,梅梅问了一下皮带咋卖,被追了几条街,追得哭笑不得,只好买下。不用说,肯定买贵了。

要不,我们也在哈利利摆个摊,反正我已经晒得暗无天日,再学几句阿拉伯语,学不会,新疆话也凑合,学陈佩斯那样卖羊肉串。卖不完,咱自产自销,保证你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我对梅梅夸耀说。

阿拉伯语、英语、汉语、法语……联合国的翻译人员应该到这儿培训,每个商贩都是语言天才和雄辩家。狭长街道里,全是摊位,一家紧挨一家。摆满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纪念品。金字塔模型、古埃及神像、纸莎草画、水烟、香精、香料、银茶具、铜盘子、神灯、阿拉伯长袍、围巾、首饰……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义乌世界。

来都来了,肯定要去坐坐马赫福兹在此经常进出的咖啡馆——费萨维Fishawy Cafe,犹如萨特的花神在巴黎。店内有歌手弹乌德琴,阿拉伯音阶在半音上弯弯绕,逡巡在阿拉伯的窗台与门饰,同样的细密繁复。

我们点了阿拉伯咖啡,还吩咐侍者给我们来两枪Shisha,梅梅取名为西夏烟,即阿拉伯水烟。梅梅喜欢芒果味,我要了草莓。小哥手脚麻利,放上炭火,加满烟丝。俄顷,可以啦,小哥笑眯眯说,悠着点。用力一吸,壶里水翻腾,发出咕嘟咕嘟响声,烟雾顺着管子来到嘴里,顿觉异香扑鼻,一股近乎三月桃花的清香味道立即口鼻腔孔散发开来,再细品,烟雾带着草莓的微酸,微微有点凉。便觉舒适松弛,有可能是尼古丁的作用。半躺在阿拉伯长座椅,开始吞云吐雾起来,那管得上周围人声鼎沸,小贩不厌其烦的兜售。问梅梅她的芒果味道如何,她说安逸,唇齿甜香,比平时抽的香烟丝滑多了。抽到快没烟时,小哥过来,添了块炭。慢慢来,他说,味道会越来越好。

邻桌有几名阿拉伯男子在敲打手鼓、弹奏乌德琴,还有几件叫不上名字的乐器,一位年轻人随着伴奏唱歌。很多转音,转音时他会摇头,转音越多他摇得越猛,听起来很复杂,至少我唱不出。他们边唱边笑,一首接一首,也不知当地民谣还是流行歌。歌声中总有种挥之不去的,阿拉伯调调才有的淡淡忧伤。如同每日五次全城同时响起的祈祷——呼愁,用帕慕克的话说。

我们一直坐到抽完西夏烟的最后一口才离开。夜色暗涌,灯火通明,整个哈利利像一盏巨大的阿拉丁神灯。

跋:

至此,一月的北非游接近尾声。这些文字有的边走边写,通常是梅梅逛街时,或回到酒店里临睡前;更多是回来后整理而成。合计十八篇,共五万言。

写着写着,偶尔会出现些奇缘奇遇,令人心慕神往。比如红海历险,梅梅与眼镜蛇共舞,阿斯旺的小岛。我承认有些情节不免时空错位,但细节却完全真实。这也是旅行文学的时空观应该具有的真实幻想(realistic fantasy)与愿望达成。

旅行文学几乎涵盖世界每个角落,我们这次走过的摩洛哥,就有英国人写的我认为迄今最为出色的摩洛哥旅行札记:“谛听马拉喀什”,尽管乔治奥威尔也有散文名篇:“马拉喀什”。埃及就更不用说,福楼拜的“旅行到上埃及”,理查德波科克的“古埃及之旅”,何伟的“埃及的革命考古学”,几乎成了除攻略每天拜访的老朋友。大师前辈的旅行文字,日月星辰般,照亮我们的旅程。

最后,附梅梅对北非两国游的观感,以此作别摩洛哥与埃及。

小结一下,我对北非人的印象不错哦,一点不像小红书和自媒体渲染的那样,骗子多小偷多,反而我认为很安全,我个人感觉没有安全隐患,他们行为有规矩,不出格,对我们也很友善,我们两人夜晚在普通的街上走,也不觉得害怕,有天晚上大约九点多钟,在小街上我们在ATM机上换钱(一大扎,因为两百美金换一万埃及镑,来往的人都知道我们在换钱,小街上的人也没有特别关注我们,也没有跟踪或者鬼鬼祟祟的行为,更没有让我们有压力,一切都正常,令人感叹,为什么自媒体和很多人太极端地抹黑他们,只有唯一的一点感觉不适应的是,他们拉生意的方式,太缠人磨人,如果改进一下就更令人接受(也许这是他们一直以来做生意的习惯,表示理解)。我这方的感受,物价低,他们讨生活太不容易,特别是埃及,出租、马车、船、价格低到不忍还价,所以通常我们都会自觉自愿地给他们三分之一多的小费,一倍的小费,或者更多,天气这么热,(生意也不好做,竞争强烈),心里觉得好受一些,真心话。这次旅行,是我们第一次对穆斯林国家的近距离接触,可能因为他们有宗教的约束,行为举止没有见到过分的地方,他们穷,落伍了,但感觉人品并不低劣(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的感受),至于那些极端份子另当别论。

另外,我也在反思,是不是我的同情心太泛滥。傍晚我们参观了两个神庙后,正去尼罗河边,准备找一个靠河的餐馆吃饭,我看着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坐在马车上招揽生意,天气非常热,马儿也被晒得狠,时间接近六点了,那个男人走过来对我说,上来坐马车嘛,我只要一块钱(美元),我的心被捅了一样痛,我们本来没有打算再坐了,因为今天已经坐了好几趟了,只是前几次都比他贵一点点,三块钱(美元),一块钱,怎么养活马,还有钱赚吗,我说好的,我们坐上去的一瞬间,我眼泪止不住地刷刷流了下来,看着这两父子艰难地讨生活,我们应该珍惜现在拥有的。我们坐过去一趟后,说那我们再坐回来吧,这样就可以给他两块钱,然后我说再给你小孩两块钱,给你多一块钱的小费,他好感激我们。坐了帆船上岸,招揽马车的车夫们还是很多,车夫吆喝,坐马车吧一块钱。上午坐十多分的马车,通常是两块钱或者三块钱。一美元换50埃磅,摸着良心说,我还能忍心去和他们讨价还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