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最忆是大连(下):市井往事

雲河 (2025-07-16 15:45:44) 评论 (3)
上一篇登出之后,很感谢不少大连朋友的评论和指正。人到六、七十岁之后,记忆力渐渐衰退,有时回忆一件事,要经过很长时间,慢慢地拾遗补漏,像在拼一张很大的拼图,耗时长,可能还拼不全,也有可能记忆接错了线,张冠李戴/傅冠虎戴(把傅家庄记成了老虎滩)。

这些天,在记忆中继续搜寻往事,七七八八想起的一些事,多是那些年大连的市井民情。大连的朋友就当我少见多怪,姑妄一听。

柜台外暗桩

当年很多女生喜欢大连,有一个比较现实的理由,就是大连是外贸港口,常能买到物美价廉的“出口转内销”产品,这是别的城市没有的红利。通常在寒暑假之前,我们会跑去市中心的东方红商场(秋林公司)和天津街采购,买上一大堆外转内销的东西带回北京(到美国之后才发现,其实这些出口的轻工产品,在国外的顾客群也多是华人)。女生们若怀着采购的雄心,想要“大干一票”,去商场扫货时,往往要请一两位男生同行,好跟着提包运货(自然要请人家吃饭)。

与我同行的男生发感叹说:“看你平常有气无力的,到逛商店的时候,不但健步如飞,还跑一天都不累,比我的体力要好太多了”。我只好回答说:“我的内功,要到关键时候才发作”。

大连是外贸港口,即便在改革开放之前,也可能遇见外国海员。我们也会抓住机会,和外籍海员趁机练习一下英文听力与对话。

那时候的商场没有开放柜台,商品都摆在柜台里面的架子上、或者放在玻璃柜中,想要买就得去求售货员,让他们从货架上取下来,给你就近观看。有一次在东方红商场的楼上,我在柜台前看商品时,有两个外国人也来到我旁边,看柜台上摆放的工艺品。他们用英文向售货员发问,与售货员的沟通不太顺畅,我还插了几句嘴。

这样,我在柜台前的时间就有点长(大约有七、八分钟);感觉到后面有人一直踢我的脚,有时候甚至顶一下我的小腿,我回头看,是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横肉的男人,我以为他想挤进柜台看货,就腾出一点空给他进来。可是他并不进来,还在我后面恶狠狠地小声说“你还走不走了,外国人的话你听个没够是不是?”

旁边有个大连人小声告诫我说“他是公安的人,你赶快走吧!别自找麻烦”。我吓了一跳,心想:他可别把我当成在此处“接头”的特务,于是东西也没买,就从人群中挤出来溜走了。

宝贵的淡水

大连靠海,却是一个缺乏淡水的城市。我的学校建在一个山坡上。旧教学楼位置最低,自来水还算流畅。男生宿舍楼位置稍高些,一层住了一些老师和家属,每天定时供应水。女生宿舍的位置最高,我印象里,女生水房的水管就没出过几次水。我们通常去锅炉房打开水,去下面的男生宿舍提凉水。

宿舍设立了值日生制度,值日生除了保持寝室清洁,也要负责去下面那栋楼打水。我的五姨妈了解到这种状况后,把她家里的一个大铁皮桶借给我用(大概能装40-50公升水)。值日生打水时,通常要找一个室友和她一起提水上来。这捅水兑上热水瓶的水,可以用来洗脸洗脚,绝对不可以洗衣服。如果要用比较多的水,必须到男生宿舍的一层楼(家属区)水房去洗涮。

学校缺水,更没有公共浴室,我们每周都要去黑石礁的公共浴室。现在想起来人们赤膊上阵抢水的场面,颇为恐怖。人赤身裸体之后,更加不守规矩,拿着脸盆“合理冲撞”挤到水龙头前,接满水再挤出来,边挤边碰边洒掉很多水。记得我每次去过浴室之后,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是被搪瓷脸盆擦碰出的瘀伤。有时候我甚至产生幻觉,好似回到了原始部落时期,大家赤裸裸地争抢资源(水和食物)。

还好,后来有了一个意外发现:星海公园附近有空军驻军,我记得1980年代初空军的军装和陆军很像,区别仅在深蓝色的军裤。

我上学两年之后,发现在北京和我家住同一个大院的孩子,在星海附近的空军中服役。和他们接上头之后,得知他们那边驻军很少,没有女兵,但有浴室(家属可以用)。就带上一、两位同学,花五分钱买张澡票,在空空如也的军人浴室里,开着莲蓬头、哗哗地喷撒下热水,对比低档的黑石礁浴室,好似身在瑶池,变为活神仙。出浴之后,神清气爽,再去军人小卖部,采购些外面买不到的罐头、果酱等商品,然后凯旋归回校园。

粗放与儒雅

大连地处东北(辽东半岛)最南端,离胶东半岛不远,大部分居民都是当年闯关东者的后代,本地的语言也是山东(胶东)话。当年大连的主食多是粗粮,东北人饮食粗放,不像晋陕人那样善于粗粮细作。食堂的玉米大茬子饼非常粗糙,曾把我的嗓子磨破,有一段时间只能喝粥。

吃粗粮的大连人,长得人高马大,天生具备运动细胞。当年大连的足球水平居全国之冠,规模庞大的国企大连造船厂有个高水平的足球队,夺到过全国联赛冠军;一到足球比赛的赛季,大连造船厂就会停工几天,全体职工都去看足球比赛。

我在大连,身高体重都不达标,属于弱势人群。在大连外贸局实习那段时间,每天要挤公交车上下班,那时人们都不排队,凭实力“硬上”。我和同学一起上班挤车,有时候被后面的人流推带上去,更多时候被挤出人群,已经上了车的男生干着急,吼着想拨开人群、伸手拉我一把,却顶不住疯狂的人流。我常常要靠售票员的怜悯,最后被硬推上车,被挤扁了再关上车门。

有一次在推搡中,把我的腰给扭伤了。去校医院看病,一位高喉大嗓的医生给我贴膏药,他的医术相当粗放,又把膏药烤的太热,腰疼没治好,先烫掉我一层皮。后来听人说他原来是做兽医的,这我就理解了,他大概把我当成牛马了。于是我宁愿去搭乘客少、速度缓慢的有轨电车,安全性毕竟要高些。

高大健壮、满口胶东话的大连人,行事颇有“梁山水泊”粗放做派。不时可以看到街上有人打架,附近中学生打架追杀到我校的操场,用砖头拍得对方满脸流血。我在电车上也多次看到新婚夫妻大打出手(新婚女子通常会新烫头发,很容易识别,未婚女子通常不会烫头)。

不过也有一些非常儒雅而有爱心的人,比如我迷路时,遇到了陌生的路人,在呼啸的北风中一路陪着我,找到我要去的地方。

女兵或难民

当年中国物资供应不充裕,政府给那些有城市户口的人发粮票、布票,还有家庭副食本,凭本票购买肉、蛋、食用油等日常用品。因每年布票有限,即便是年轻女孩子,也只有一两身衣服,不可能像今天的女孩子们那样肆意地打扮自己。我从十四、五岁到三十岁,穿得最多的衣服,是三号旧军装。一是因为我家上一辈当兵的人多,他们一年至少发两、三套军装,婶婶们家里没有男孩子,于是女式军装就给了我。二是做军装的布匹,质量是最好的,耐洗禁晒,透气性好,穿着很舒服。

在大连读书期间,有位朋友嫌他的军装太小,又给了我。那是一身越战士兵的军装,我穿着出门逛街,被当成79年越战的复原兵,挤公交车时人们明显地对我要客气些,大家尊敬复转军人,对女兵尤其礼让。

当越南发生排华事件后,许多华人被清洗财产,被迫坐上小船到海上逃难。有一次我在街上被一个陌生人叫住,他问我逃难过程是不是很危险,原来他认定我是越南难民。我反问他,为什么会觉得我是越南难民,他说“我们大连人都人高马大,哪有像妳这样式儿的?还穿着我们解放军的衣服,晃晃荡荡的。”

穿着越战部队的旧军装;又曾在中越边境接受了四年“再教育”的我,一时间无言以对、有些恍惚,在边疆农场时我被视为北方人(不如南方女子秀气),到了大连却被视作袖珍的越南华侨。国土辽阔,南北漂流者,何处是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