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曲求全 却被丈夫和女儿抛身后 ——母亲节非甜品 (8)
那天午后,我按约好的时间来到桃子家。
穿过前院的青石小径,云粉色的樱花在瑟瑟飘落,让春更似秋,让来更似走,让美更似愁。
——随着搬迁的尘埃落定,这应该是我以“近邻”的身份,最后一次来桃子家串门了。
却是空手而来。
上次给大丫拎来两袋牛油果后,家里后院的那棵老果树,就再也找不到桃子家喜欢的“见面礼”了。
可这一程走得并不轻松。心里沉甸甸揣着的,是对又一段时光即将从生命之树上全然谢落的不舍。更挥之不去的,是在人生这趟单程列车上、永远拿不到返程票的那种怅然若失,——也就更想做些什么,让失中有得。
那样便不算空手而归。
孩子们还没放学,进门后桃子却做了个“嘘声”手势,又指指楼上,对我耳语:四小又感冒了,吃完药刚睡着。
我一听往后退,让她带孩子去看病,她则拽我往里走,边走边小声说:医生看过了,上下检查一通没问题,说是过滤性病毒,开了泰诺就把我们打发了。
那你先陪孩子吧,咱们改天再聊。——大概只想着说事,我忘了提包包子。
桃子却坚持:别改天呀,你搬得那么远,咱俩又都有拖油瓶,还不知啥时能见面。趁四小这会儿睡着,咱们赶快开干,我也担心再往后拖,昨天发好的面,还有连夜为你备好的香椿鸡蛋馅,都会发酸变味的……
话到此,我也不能再说啥了,撸胳膊挽袖子地随她来到厨房,准备动手。
后院的狗开叫,且是此起彼伏,愈演愈烈,可谓狗族呛声会。
我边洗手边问正往岛台上摆面板的桃子:这听上去不止一条汪汪汪,又添了新的?
可不是嘛,嫌上次的那只混种的不中用,孩子爹又弄来俩纯德牧。
这下制服地鼠了?
唉,草地上的鼠洞没了,可水上却漏洞百出。谁料到这两只新来的,跟天上飞的搞同盟,吃里扒外还打内战……
?——我当场脑子短路。
细一问方知,新来的德牧皆在幼龄,战斗力爆表又缺乏训练,都是拆家能手。
地鼠吓没影后,它们不识闲儿,下口磨牙的对象,就转到桃子的先生为防老鹰、叫园丁罩在鱼池上的尼龙网。
而对于它们狼一般的利齿来说,尼龙线不啻于没啥味的干粉条。于是咬了吐,吐了咬,没几天就把网罩咬得千疮百孔,提溜当啷。
老鹰一见高兴了,以空中特种兵的神速和绝技,一次次俯冲入洞,叼走一条又一条男主人新投放的锦鲤。
偶尔碰到一条巨肥的,老鹰叼不动,就啄几口扔岸边,作为送给那两只“陆军小盟友”的犒劳品。
时不时地,当俩小的正围着“空投生鱼片”快活地分享,那只混种大狗,则以“凭什么我没有”的一脸不服,走过来抢吃。结果多半是还没到近前,就被俩德牧联手反击。
这只甩尾巴打脸,那只抬爪子飞踹,又双双竖起纯德牧才有的尖尖立耳,嚷嚷着警告外来者:汪,汪汪,你这杂种,再往前蹭半步,就打你个满地狗牙,秒成丧家犬!
可无论个头、年龄,还是资格,大狗都觉得自己吃得其所,怎么能退让呢?
——哼,就算我血统不纯,长的不帅,浑身都是“拼多多”,也要给你们看看,争食续命的那一刻,管他纯种还是混种,豁出命跟你们斗,就是好种!
就见它沉下肩,一声低吼后毛发炸裂,一个猛子扑过去。
撞翻那只冲在前的德牧,它一口咬住对方肩胛,疯了似的一阵猛甩,扔掉后又转头扑向冲过来的第二只。
同第二只交战后,第一只德牧支巴着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返回来报仇。
战局正处于胶着状态,敌我互不相让,气味交杂,难以分辨。德一眼见德二同狗敌人缠斗在一起,正以滚筒状碾向那块粉嘟嘟的生鱼片,忽而灵机一动,心思秒转:得鱼者为胜,何不立马下口直取目标?
它奔过去“咔哧”就是一口,却听见发出惨叫的,是自家的兄弟。——原来,“滚筒”抢先到达,而最先压到鱼片随即遇到它的利齿的,又刚好是同伙。
三国中原逐鹿,打个各自为战;三犬园中争鱼,打个得鱼忘筌。
拼杀到红眼,肉在谁那里,谁就是黑名单一号。管你桃园咋结义的,今日死翘翘。
就这样,仨狗混战在一起,撕成一团。直到从超市买菜回来的桃子,跑到后院操起草地上老公的高尔夫球杆,女武神一般地举棒挺立,才把仨家伙给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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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咂摸着桃子所讲的当儿,“女武神”已变成“赤脚医生”。
透过通往后院的飘窗,我看见桃子正光脚蹲在鱼塘边,从急救箱里往出倒腾着创可贴、棉花球之类的处理品。
刚刚,就在桃子讲故事时,不知何因,后院又爆发了狗族内战。随着几声呜嗷呜嗷的嚎叫,桃子开窗对后院大喝一声,跟着丢下一句“又咬出血了”,就一溜烟地跑了。
在她独自讲述的过去进行时中,后来也包括俩人的对话,其中的一人,就是见缝插针的我。
——桃子……其实,我刚才就想插个嘴……跟你探讨一下,假如相似的纷争,刚好也发生在小兽一般的孩子们的身上,那么咱这些当妈的,应该做些啥调整呢?
桃子揉搓着手中的剂子,似乎也摸透了我的心思,就问:心心,你又想替大丫说话?
用力地擀皮子,我没敢抬眼,诚实地点点头。
就听她长叹一声,无奈地告诉我:难啊……自打你上次谈起大丫,我就开始全力以赴的调试和改进,怎奈事与愿违,越调越乱。先说家务活吧,我全都包过来,拳打脚踢并行着干,再加上照看四小,有时候真是要三头六臂,多线作战……可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个烂身体,大姨妈一来,更是气血不足,浑身上下软趴趴的,真的撑不住……
听着听着,我不免暗生自责,怪自己多事。也隐约地意识到,在把耳朵给大丫当树洞的这段时间,我忽略了不爱诉苦的桃子,并没有想过她内心藏着多少委屈——
撑不住的时候,我只好让二小三丫搭把手,照看小四。可俩娃每天都一堆功课,说小四是最烦人的“家庭作业”,将他推来搡去。原本二小三丫最要好,也因此吵翻天,把小四吓得哇哇哭。大丫听到学不下去,就冲过来骂二小三丫。等我赶过去问情况,三个各说各理,掐成一团,就差跟院中那三条狗一样,下口撕咬了,搞得我灰心丧气,伤透了心……
桃子说到那里,声音拉不直,让我想到后院那些被狗咬断的丝丝缕缕的“干粉丝”……
不知说啥好,我放下擀面杖,走过去,递上纸巾,又默默地拍着她的肩。
也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了解了她更多的难上加难。
原来,得知大丫对她有意见,桃子总想找个时间跟闺女坐下来谈谈,疏解一下她心中的积怨。
怎奈大丫对母亲成见已深,又处在青春期的诸多烦恼与升学压力所致的心理紧绷中,于是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回答个简单粗暴:妈,真的讲n遍了,我快要申大学,书一大堆,考试一大队,眼下最需要你做的,就是别再占我的时间,耗我的脑子,跟我叨咕个没完,Okay?
这对于桃子,无疑是当头一瓢冷水。可面对自己的孩子,当妈的就是贱,就是咋浇也熄不灭胸口里的那块热碳。
咽了咽喉咙,她将心中的千言万语,简化为一份检讨书,向女儿做真诚的检讨。
可大丫又嫌太轻飘,转身反问:Sorry?That's it? 难道你说对不起,就能把我帮你照顾二小三丫四胖所浪费掉的宝贵时间,真的还给我?难道你说对不起,就能提升我的SAT和GPA,让弟弟妹妹不再嘲笑我?难道你说对不起,我就可以像别的同学那样,step by step,level up,赢在人生的起跑点上?
桃子被问得张口结舌,无从回答,被动地承受着女儿的连珠嘴炮。
直到大丫说累了,连降两个高八度,低沉地叫了声“妈”,桃子才透了口气。
却听女儿又以认命的口气,有气无力地吐出比“连珠炮”更令她难以承受的最后一句:告诉你吧,妈,爹地总是骂我废物,没骂错的,这回我死定啦。而不管你说多少个Sorry,都已经太晚,太晚太晚了……
大丫说完,咬着嘴唇,倔强地转过身,给桃子一个硬邦邦的脊背。
可与此同时,桃子分明感到,一种源自身体深处的悲伤,地震波一般地由内而发,令闺女的肩头微微颤抖。
桃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女儿的肩,却在几乎0距离的那一刻,距离又变成无穷远。——大丫躲瘟神一般地疾速走掉,将母亲无情地抛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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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说多少Sorry,都已经太晚……不管你说多少Sorry,都已经太晚……已经太晚,太晚太晚了……” 那天下午,无论何时何地,桃子都在这句话造成的“耳鸣”中,心不在焉地忙活着。
接孩子送孩子,洗衣服做晚饭,看四小拉狗架,接电话打电话,——为孩子们约时间打疫苗,为狗狗约时间做节育,为三高的丈夫去拿处方去药店,为自己总也没时间复查的身体,再一次往后拖延……
直到晚上去后院捡回晾晒的被褥、被掉地的棉毯绊了个趔趄,才从应激本能的一拽中,猛地醒过神来。
却听到又一个凉飕飕的声音,从草坪那边传来:从下班进这个家开始,就看到你丢了魂似的,做啥啥都掉链子。上菜时洒到桌上,洗碗时碎了碟子,现在连收个衣服都差点嘴啃泥……我也就纳闷,这到底发生了啥,让你做啥啥不行?
桃子忍住心里的不快,往房子里瞄一眼,又把怀里的被褥放进地上的洗衣筐,这才向着饭后正在迷你高尔夫球场上反复比划着“冠军姿势”的丈夫,静静地走过去。
绕过对这副“冠军姿势”忠心仰视的仨观众,——即因他在练球后经常喂肉而习惯了在一旁耐心等待的仨狗狗,桃子站到了丈夫身旁。
是时候跟你谈谈大丫了,——桃子又瞄了一眼前屋,低声说:过了这个暑假,就要往各大学递申请,眼下咱闺女缺乏优势,非常焦虑……回想她初中来美后,我因忙不过来又没多想,总让她帮着带娃做帮手,结果耽误了她的学业。下午我找了个空当,道歉后想多跟大丫聊一会儿,给孩子打打气,可她却绝望地回我说,一切都太晚了……
晚了,是晚了,我早就发现晚了!——她被先生打断。
可我不这么想,还有最后一个暑假,她可以全力冲刺,再考一次SAT。——桃子凑近一步,恳切地说道:我也在为此尽力做调试,全力以赴地配合她。也求你找时间跟女儿谈谈,多给她一些鼓励,别再一生气就啥都说,拿不好听的话刺伤她。
似乎被最后一句所触动,丈夫停杆,从冠军架势中退出,回到有家有老婆还有问题少年要面对的现实。
见他认真的模样,桃子心里敞亮多了,继续开导:你也知道,大丫从小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反应快,都是因为半道来美又帮我顾家,被咱们给耽误了。
丈夫仍未作声,桃子以为他听进去了,一鼓作气: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只要咱们能及时纠错,同心协力地帮助孩子,凭我对大丫的了解,她不会差的……
你还有没有完?——冷冷的月光下,丈夫用常温的嘴巴,说出了拔凉拔凉的话。
桃子一愣间,又听到连发的质问:还不差?你还好意思说还不差?上次饭桌上,大丫不但顶嘴,还当着全家的面,揭我短,说我偏心,又指责我给教会捐钱目的不纯,连长得黑都赖我遗传的不好,今天又这样蛮横地对你,还不够差?
没等桃子给出回答,他上前一步又问:她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差?为什么?
之后倒是“不为难”妻子,自下结论:不知道对吧,不知道我告诉你:都是你这个当妈的给惯的!说了多少次了,我主外你主内,可瞧你把孩子教育的,既不懂咱们华人尊老爱幼的礼仪,也没有老外的边界感和客气,真是个不中不西的半吊子。所以很不幸,无论是她的功课,还是她的德行,我都跟这废物的结论是一摸一样的,——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他说完,将球杆狠狠地往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奔着平时边抽烟、边坐其上观赏“鱼塘月色”的木椅处走去。
而留给桃子的,是又一个硬邦邦的脊背。
怔怔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项背,桃子一时间神思恍惚,眼神空落。
她无法相信,那就是大学时与自己背靠背读书的背,那就是她发高烧时背着她上医院的背,那就是他告诉她可以依靠一生的背……
眼下她唯一确定的,就是倘若她一头撞过去,那背,可以硬得直接给自己当墓碑。
——可怎么也没想到,后来那背软了,——似一大块失去筋骨的“板油”,软塌塌地歪倒在轮椅上。
而桃子丈夫于球场上突然晕倒以及病瘫的消息,正是Leo妈在我为了寻找桃子而打给她的那通电话中,让我意外听到的爆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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