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县令 (2025-06-24 14:33:26) 评论 (0)

 今年是柏林墙坍塌的第三十六个年头,也是我来德国的三十六个年头,仅从数字上看,就应该庆一庆。而且,我心里一直有个想法,德国的统一和我的到来有着莫名其妙的关连。



起初我住在德国最北部,可以隔海观望荷兰,坐在那里心中直感叹。自己原本井底之蛙,多少年住在一个地方不变,现在猛然一下子来到德国不说,还能遥望到荷兰,命运这玩意儿,经常是不可思议的。和在柏林的朋友通电话,告诉他们我这里可以看见荷兰,不用望远镜就行!朋友说,“那没什么了不起,圣诞节你来柏林,咱们去东德!”然后我就开始惦记着出(德)国,这一惦记不要紧,东西边境就开始有情况,电视里天天都在报道柏林墙的消息,大批的东德人,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开着东德造的小汽车,一个接着一个,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浩浩荡荡通过边境,西边没有阻拦,东边没有追杀,地球分明在倒转啊?!那时别说没有一个人想到是我惦记后的结果,就连我自己也糊里糊涂的。

1989年圣诞节学校放假,我坐旅游大巴去柏林,车上认识了一个在大众汽车厂工作的男人,和一个来自英国的女学生。英国女学生的德文水平和我不相上下,和“大众汽车”聊天时,与我一样犯着同一个语病,不知道的德文动词用英文代替,表示过去时态时,还郑重其事地给英文动词加上德文的过去时词尾,为此我对她很另眼相看。一路与她同行,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德文水平的高低,而她也的确是个美丽、有礼、让人生好感的女孩。驶入东德领地时,已经天黑了,我兴奋地向外探视,高速公路两旁除了黑魆魆的林子以外,我什么也没看见。到了西柏林,见到来接我的朋友,不过三个多月未见,我却兴奋得一塌糊涂,人走出国门后,因经纬度的变化,友情也随之变重。“我一个人来接你,媳妇在家给你炖肘子呢。”朋友对我说。 炖肘子!听得我轻飘飘的像在做梦!出国一个季度了,天天面包、奶酪、香肠,别说中国饭,连包方便面也没吃过,就是想自己做也不行,买不到中国的调料。那时的德国不比今天,到处都是中国饭店,亚洲商店,我住的那个小城里,连中国人的影儿都见不到,更不要说中国食品了。那天晚上我特别有出息,辣子泼面,炖肘子,炒黄豆芽,吃得我夜里就犯了胃病,稀里糊哗啦一阵猛吐。一边儿吐还一边儿心疼,觉得特对不住朋友,那么好的饭菜,我却不能承受,心虚气短地对朋友们说:

“可惜了那肘子,肯定很贵的!”

“没事儿,想吃再去买,上东柏林,一点儿都不贵。”媳妇慷慨地说。

       

          说出来真不好意思,那些天我觉得有东柏林真好。

  我们先在西边儿黑市兑换了东马克,虽然不过一比三、四,可因为东德物价低廉,仍叫人觉得十分值得。中国和东德那会儿还算兄弟党,兄弟国家,所以持中国护照入境享受亲戚待遇,只扣一章,免费放行,其他国家的人入境,需要排着长队交五马克,买一张当天来回的签证。还未跨入东德的领土,就感受到特殊的享受。从地铁里钻出来,就是东德首府中心,不瞒您说,我觉得真亲切。尽管街上老建筑不少,但因年久失修,显得灰暗陈旧,再加上那些眼熟的高层板楼,真有些北京的感觉。当我们在商店买东西时,售货员一副爱搭不理的嘴脸,看得我眼泪在眼框里直转,哪里是东德,根本就是北京啊!不是故意讽刺,我的确有宾至如归的感受,不光是我,同去的朋友们都是这个感觉。儿不嫌母丑,连远方亲戚的丑陋也能够包容。再说无论丑美,看长了,看惯了,都看不出所以然了。朋友们不无骄傲地告诉我,他们经常过来买鱼、买肉,比西边便宜不说,还好吃。刚出来时,我们都觉得西德的肉食简直没有味道,认为他们的猪都是在工厂里养肥的,吃起来一股子工业化流水线味道。我们逛累了,饿了,排队买一份面包夹肠外带一点儿芥末,才1,5东马克,可惜一人只准买一份儿。虽然吃得不尽兴,反倒觉得格外香,都以为是东德的牲畜饲养得好,谁也没想到,其实是没吃饱的原因。超市卖的冻鱼也十分便宜,媳妇买了好大一包,说回去就红烧,嘿,我心里别提有多振奋啦。

          临去东德前,我们都事先写好了家信,因为东德的邮费便宜。在邮局寄好信后,发现那里也有旧邮票出售,五个东马克可以买一纸袋子分门别类、花花绿绿、盖着邮戳的旧邮票。我们几个头挨着头挤在柜台前,叽叽喳喳兴奋地挑选着,营业窗里的东德邮政人员冷漠的、不屑的看着我们。等买好邮票准备离去,才发现放在邮局桌上的一大袋子冻鱼不见了,被人趁机顺手牵了羊,就别提我们有多么懊恼啦!后来,当我们再回忆当年丢鱼时,不但不懊恼,还大大庆幸,说那时东德的冻鱼都是苏联老大哥提供的,老大哥把那些因原子能核电站泄漏而中毒的鱼,冻起来送给东德大兄弟啦。

后来,欧洲的形势变化得越来越快,最叫人兴奋的是,齐奥塞斯库完蛋啦!齐奥塞斯库我太认识了,他和他老婆,以前没事儿就往中国跑,中国政府不得不老组织人去机场“热烈欢迎!热烈欢送!”的跳着,你说,他早不完,晚不完,怎么我一出来他就完啦,要是换作你会怎么想呢?!那一阵子,我们去东柏林的次数比总理科尔还多,东西两边的互动也随之越来越热烈,每天每无数人,在柏林墙西面叮叮当当地凿着,那厚重坚固的水泥墙,一块儿块儿,情愿还是不情愿地碎裂,人们为每一块碎裂欢呼。朋友是学艺术的,却也不乏经济头脑,他指点着那一地碎水泥石块儿说:“应该收藏起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卖大价钱!”我当时一点儿经济头脑都没有,哪怕只收起一块儿作为纪念也好啊,可我连个水泥渣儿都未留下。

东柏林市内的亚历山大广场上,有一座马、恩的塑像,马克思扶膝端坐,恩格斯恭敬地立在他的身旁。每一次见到那座雕像,心中都十分别扭,不能理解东德政府想体现什么?从形象上看,马克思和恩格斯要是都站着,老马会显不出高大?可让老马坐着,就不矮小了?从经济而论,马克思家人口多,进项少,境况经常窘迫,跟恩格斯借钱是家常便饭,就冲这一点也应该让恩格斯坐着,没有他的资助,就没有马克思的《资本论》啊!从境界的高度设想,马克思就更有理由站着,革命导师不计名利,相互尊重,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地感动,那才起到教育人民的作用啊。总之,我看那雕塑横竖不入眼。一天,我和一位老人游东柏林,我指着雕塑问他:“你知道恩格斯在说什么吗?”

“他在说,嘿,哥们儿,该让我坐会儿啦!”老头儿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听后哈哈大笑,从此再见到那雕塑时,感觉平衡多了。

老头儿出生在柏林,二战初期在洪堡大学读物理,入伍后在波茨坦接受新兵训练;战争结束了,他出生的那幢大楼被夷为平地,几年之后,柏林墙又割断了他与生活在东边儿亲友的联系。所以当德国总理科尔不厌其烦地游走于东西之间,摇唇鼓舌力争德国的统一,老头儿高举双手赞同。他对我说,尽管统一的步子迈得快了,可是把亲人、朋友粗暴地强行分开是不人道的,不应该再继续下去。

当年,许多抱着同样感情的德国老百姓们,天天涌在柏林墙西边儿,叮叮咚咚,用各种工具改写“不人道”的历史;墙的东面虽然一直还有士兵守卫,却不再有什么警戒线,更不会开枪射击,勃兰登堡门下,人山人海,与西边的人们用同一种语言热情地呼应。有一天我们陪一个从瑞典来的朋友去看热闹,兴奋地观看着那激动人心的场面,瑞典朋友指着勃兰登堡门胸有成竹地预言:“你们看吧,统一后的德国用不了多久会变得很强大,在欧洲的角色举足轻重,你们都是见证人!”

东德的哨兵和颜悦色地立在墙下,笑盈盈地注视着簇拥的人群,开枪射击“叛国者”的命令,随着柏林墙的坍塌而消弭,墙东墙西没有了火药味,只闻欢呼声。我们向一个士兵走去,问他可否愿意与我们合影,小伙子满面笑容一口答应,似乎很受宠若惊。我们身后那堵厚重的水泥,无声无息,无忧无怨地做我们的背景。建它也罢,拆它也罢,都是人为的结果,与他毫无关联。作为人类愚蠢的见证,他的碎片被标上价格摆进橱窗,供世界各地的人们购买,愚蠢的人们把愚蠢的见证请回家中,为人们提供继续愚蠢的经验。

那堵墙消失之后,西方的资本迅速占领了整个东德,原东德的经济基础一个接一个地瘫痪,倒闭的厂房四处可见,原本在东欧经济条件属上乘的东德,很快就被西边的大佬吞噬了。以我之愚见,本应该另有他路可辟,可当时人们的情感,及对民主与富裕的向往,形成了势不可挡的潮流。

现在,不仅德国合二为一,整个欧洲都在联营中,欧盟的边检成为史话,以前边境上的哨卡被用来开店做生意赚钱。全世界人民一个接一个纷纷落进因特网,那网的魅力之大,势力之阔,再是无可匹敌 。有时我想,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规律,是否会为此而失效?如果不是,那么有一天,散落在世界各处的柏林墙碎片,会重新魔术般地复原,再一次竖立起来,尽管我已辞世多年?

我从决定出国到签证在手,不多不少正好一个月,速度之快令我没有思考的时间。直到最后把儿子送到奶奶家,我只身一人回京,车厢里我才不顾一切地大声哭了起来。周围的乘客面面相窥,无人出声,待我把水分放尽,才胆敢小心发问。得知缘由后纷纷责备,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时的我,在德国很憔悴,想儿子想碎了心,我宁肯不要那份福气。几个月之后,欧洲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欧洲的作用,没有我,齐奥塞斯库今天仍旧健在,柏林墙也不会被人用来赚钱。你若是不信,就让地球倒转,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