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神思邈——入埃及记(四)

庄丁 (2025-06-30 09:26:32) 评论 (0)


亨利斯坦尼尔 《卡纳克神庙的廊柱》,水彩,1868年

神庙神思邈——入埃及记(四)

早晨的卢克索太阳,光带芒,经尼罗河几番折射,箭矢般,蜂群似的涌向眼睛,普通太阳镜根本挡不住。我对梅梅说,才几天,我就晒成法老,你晒成女法老。她听后,来了一句狗嘴象牙,这叫sun-kissed skin,埃及艳后Cleopatra专属肤色,老土。

宏大是卢克索永恒的主题。昨天的大规模遗产冲击轰炸,现在脑子还嗡嗡响,余音尚在缭绕,今天又将面临更大规模的轰炸——仰瞻卡纳克神庙,卢克索第一盛景,世界上占地面积最大的神庙群,感受其铺天盖地的体量压迫。

日头当顶,正午时分,我们听着嘚嘚的马蹄声,来到卡纳克神庙。马是一头枣红色母马,芳名唤作Sabrina,为了叙事流畅,我把她放在后面讲。

之前拜谒过一些神庙,都生出彼为大神吾乃蝼蚁之感。雅典卫城一圈,有众人敬仰的雅典娜帕特农,少女柱的厄瑞克忒翁,我的最爱火神庙;西西里岛上阿格利真托的神庙群,青铜折翼天使;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罗马的万圣殿。在卡纳克面前,他们都成了晚辈毛孩子。

卡纳克神庙群,奢华铺陈,壮丽宏大。每一位法老登基,都要到神庙来朝拜太阳神,然后毕其一生,在这里留下自己的拓建。代代相续,神庙的修建延绵了一千多年。不同于其他地方古建筑有明显的演变进化——比如希腊罗马柱式,而卡纳克看不出一千年来有啥明显区别,一出生就这般模样,到离世也是这般模样。

烈日下,迎接我们的是一条宽阔宏伟大道,道路两旁羊身人面石雕一字排开,共250座,是长达2.7公里,连接卡纳克神庙与卢克索神庙的斯芬克斯大道的一段。当年祭礼时,运送神像和祭品的队列往返在这条大道。公羊头是太阳神阿蒙,力量与生殖的象征,卡纳克祭拜三神:阿蒙,其妻子穆特,他们的儿子月神洪苏。

已隐约可见庞然巨柱高耸。但无论如何翘首引颈,还是无法一窥全貌。急也没用,还得乖乖把梅梅的“一束光”打卡打完。小红书上,不知谁发现的,有两间石室,眼光透过一小孔,如同舞台追光灯,吸引一生要出片的女人们纷纷前往——一个全网都知道超级秘密。管理员却一脸神秘兮兮:保守超级机密喔,然后望着我们,等待小费。

好不容易逃离“一束光”,几乎是小跑进到第二塔门——神往已久的大多柱厅——Great Hypostyle Hall。让人晕眩的石柱阵,石柱阵顶端神秘的落石。“尼罗河上的惨案”、“The Mummy”、“The Mummy Returns”,电影中的场景,纷至沓来,赫然眼前。

巨石筑成,景仰观止,林立的柱子。硕大得眼睛根本容纳不下。擎天柱!我自言自语道。目测觉得至少十几个人伸直双手拉在一起,才能把一根柱子围住。而这样的柱子,在这里有134根!还能看到一些残留的屋顶,可以想象当年容颜未老的盛况。我竭尽全力,也无法复原其原样,只好收起心思,专心给梅梅拍拍拍。拍不好,我也看不好。

希腊罗马的柱子就是柱子。多立克柱式、爱奥尼柱式和科林斯柱式,无非柱头长点花,柱身刻点凹槽。建筑功能的支撑外,审美主要诉诸比例和谐与性状优雅。然而眼前这些庞然大柱,却密布象形文字与各种雕刻与壁画,汹涌澎湃地传递着祭祀与政治信息。

面对这些象形文字,神和法老的美丽图案,我们都是文盲,与从前参拜神庙群的老百姓并无二致,只有祭司才懂。因为拿破仑对古埃及的神往,他的军队中有人发现了罗塞塔石碑,但也一直琢磨到十九世纪,到法国人商博良这儿,才完全破译了这种古老的文字。

圣刻文字很美,赏心悦目,即使读不懂。我宁肯将其看作精巧的雕刻,与壁画完美调和的艺术品。几天下来,发现古埃及人物皆侧颜,上半身正面,下半身又成侧面,不符合我们习惯了的透视法,但与这些象形文字倒是很是般配。字画!一个现成的中文词,居然可以表达这些神秘线条的关系。心无旁骛,入眼入心,何须懂呢。想到这儿,我觉得石头上的鸟虫花草,牛鬼蛇神也随之变得鲜活亲近起来。

多柱厅出来,看啥都觉得小。平时觉得高耸入云巍峨的方尖碑,看起来像支笔。第三塔门后有一支,第四跟第五塔门之间也有一支,一位女法老竖立的,号称埃及最高,据说顶端原本是琥珀金覆盖的,不知真假。别说琥珀金,就算是黄铜黑铁都被人撬走了。后来在圣湖旁边看到一支,跟女法老那支本是一对,断裂了,横卧沙石中。

趴那儿附近的,还有一宝贝:蜣螂石刻,就是我们说的屎壳郎。梅梅不解,说这古埃及人奇了怪了,供这玩意儿干嘛。那我问你,太阳什么形状?圆的呀,那么粪球呢?也是圆的呀。对啦,原来嘲笑没文化的人,女孩说今晚的月色真美,男的不解风情说要是家乡的烧饼这么大这么圆就巴适了。我说,这叫通感。屎壳郎就是太阳神,它还有一个漂亮名字:圣甲虫。

卡纳克随便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岁月沧桑;拿出去,都可以卖个好价钱。

出了卡纳克大门,马车Sabrina还等着我们去卢克索神庙。马儿似乎已认得我们,不停打着响鼻。梅梅爱得很,抱着马拍照,长发飘飘。Sabrina的主人说他从事这个行当已经三十多年了。黑脸,像罗贯中的父亲;一笑,露出一口缺牙。实际上我们一早从西岸轮渡过来,打算先看卢克索神庙,庙里空无一人。纳闷间,Sabrina走过来说现在还没开门,马上招徕生意,坐他的马车,先看卡纳克,然后再回来。价格好说,一番讨价还价,双赢。

Sabrina很精明,一路热情介绍,但每过几分钟就会路过某个香料店、莎草纸作坊或纪念品市场,眼神里写满期待:要不要看看?不买也没关系。我们笑而不语,知道套路深,不接招。他被婉拒几次后,不愠不恼,笑笑,继续讲Sabrina与卢克索的故事,眼里不时闪过狡黠的光,稍纵即逝。

聊着聊着,来到卢克索市场,我们知道他是故意的。人家烟火,清明上河,我们现在已经熟稔于胸。梅梅今天仿Cleopatra打扮,头上戴着珠帘,随着马车的摇晃,叮当作响。穿过市场,引来无数目光,当地小姑娘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Cleopatra,看,Cleopatra!梅梅笑着说,原来当明星是这种感觉。市场里的小贩们见多识广,没太在意她的造型。热情招呼:倪奥,进来看看,我的朋友。转了一会儿,实在没啥可买的。Sabrina也开始哼着小曲,马蹄哒哒,跫音不响,美丽的错误……思绪信马由缰中,听得Sabrina说:到了。

卢克索神庙,在斯芬克斯大道的另一端。这里的雕像是看惯了的狮身人面,数量多达730座,但现在留下58座。曾经人头攒动的庆典大道上,空无一人。

入口塔门,方尖碑继续像一支笔——卡纳克的巨视遗觉后像效应还在起作用——插在六尊拉美西斯二世雕像间,我知道,另一支笔在法国巴黎协和广场,用来装点法兰西的城市,见证砍下的头颅,从血流如注到最后干涸。其他几支笔也散落欧陆:伦敦泰晤士河畔,罗马圣乔万尼广场,伊斯坦布尔老赛马场。欧洲人迷恋方尖碑,干脆给它们迁址,拿破仑开始,后来者蜂拥而至,乐此不疲。

这里也有个多柱厅,比卡纳克小多了,并且明显带有罗马风格,突然转场秀丽,在一片雄奇后,有点不习惯。与卡纳克相比,这些柱子像美人的芊芊玉指,柱头造型也是含苞待放的纸莎草,而那边的卡纳克全是盛放的模样。

正在端详入口左侧的拉美西斯二世坐像,几乎完美无缺,难得一见。突然听到有人冲我说:朋友,去侧面,有好东西。顺他手指的方向走过去,石像宝座上的浮雕,一幅经常出现在画册上的经典之作——上下埃及统一图——尼罗河的河神将象征上埃及的苇草和象征下埃及的莲花连接在一起。我叫梅梅过来看,她有点无精打采说,有点审美疲劳了。是啊,感觉在卡纳克耗尽了我全部审美力,我附和到。忽然觉得背后有人一直盯着我们,原来这也要小费。

太阳下山前,坐上了尼罗河三角帆船felucca。夕阳西下,千帆斜影。暮色中,河岸上的卢克索神庙的灯光秀开场,一束束光柱,抹去了细节,勾勒出神庙的古老轮廓,与落日余晖合谋调制出卢克索的精神显影剂。

神庙今始为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