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高级相处之道

南小鹿 (2025-06-30 08:52:28) 评论 (0)

去过鹿湖和本拿比湖之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北美香睡莲(American white waterlily,学名Nymphaea odorata)是那里最美丽的水生植物。





每年春天,平静的湖面先是冒出一片片圆叶,每片叶子都有一个V形缺口。叶子越来越大,一片连着一片,最后演绎成一大片,浮在水面上。有时叶叶相连太拥挤了,其中的一些便翻出水面,但又距离水面很近,为绿头野鸭和木鸭提供了觅食的半隐蔽空间。待到初夏,一朵朵洁白的睡莲由长在水下的单一花梗托举到水面。花朵大多浮在水面上或略高于水面,直径不超过十五厘米,花芯是黄色的。据说花有香味,我好几次蹲下身凑近那些贴着岸边开放的白睡莲,深呼吸,还是闻不到一点儿香。

 (莲叶与木鸭)

  

有很长一段时间,对植物认知不深的我有一个疑惑:为什么本拿比公园管理局只在鹿湖和本拿比湖种植单一的北美香睡莲呢?比起长在其他公园和植物园里的各种外来耐寒睡莲,北美香睡莲的花比较小,花色也不那么惊艳。如果由我做主,一定会来个大杂烩,将各种五彩缤纷的睡莲种植在一起,营造出引人注目的视觉效果。法国的莫奈(1840-1926)就是如此行事的,他定居吉维尼小镇时,在自家花园的人工湖里培植各种睡莲。除了本土的白睡莲(Nymphaea alba),他还从当地的苗圃购买了香睡莲的粉花品种和黄睡莲(Nymphaea 'Marliacea Chromatella'。这三种是耐寒睡莲,他还尝试花色艳丽但不耐寒的热带睡莲。这些白色、粉色和黄色的睡莲在他的画笔下失去了固有的形,只以色块来表现,诠释了印象派绘画的精髓。

而两湖的水域里只有单调的白色香睡莲。我在岸边近看那些并不圆满的莲叶时,就会联想到一大张墨绿的流动的画卷。朵朵香睡莲素颜朝天,吐露着神秘的花语,有多少人能解读呢?



今年五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在本拿比湖边散步时,发现了一只趴在香睡莲叶片上晒太阳的小乌龟。它离我驻足的地方只有三米远,身长约二十厘米,上壳比较扁平,头部非常独特,脸部、眼睛四周和下巴有好几条醒目的鲜黄色条纹。那只小生灵很警觉,似乎注意到我的存在,立马潜入水中不见了。

这只小乌龟与我小时候在福建见到的乌龟显然不是一个品种的。它是一只被人放生到湖里的宠物龟,还是土生龟呢?

我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从网站上找到了一篇十多年前发表的关于本拿比湖和鹿湖湖栖息地的评估报告。原来,本拿比湖和鹿湖是由一条长约一公里的鹿湖溪(deer lake creek)连接在一起的。这两条湖都是西部彩龟(Western Painted Turtle, 学名Chrysemys picta bellii)的栖息地。西部彩龟是BC省唯一的本土淡水龟,目前面临着灭绝的风险,全省数量仅有数千只,十多年前专家在偌大的两湖里发现了不足十只。这两条湖里同时还混进了一些被放生的进口红耳龟(Red-eared slider,学名Trachemys scripta elegans),眼睛后部两侧有2条红色粗条纹,龟背略微隆起,比西部彩龟的龟背厚实。凭着这些专业知识,我断定之前在湖边见到的是一只西部彩龟。



(从其他网站下载的西部彩龟)



(本人在温哥华植物园拍摄的红耳龟)

这些龟喜欢晒太阳,每年三月至十月份,它们几乎每天在日出后都要爬到倒伏的枯木、岩石和沙洲上晒太阳,来保持体温。它们通过鹿湖溪在两湖之间迁徙,寻找新的栖息地(包括越冬地),寻觅配偶和筑巢地。湖里的香睡莲是很多年前作为水生园艺植物从美加东部引入BC省的,很快就在野外归化,在水面形成致密的浮动植垫。一旦覆盖面积超过40%,便会干扰动物栖息地。好在公园管理局控制得当,两湖香睡莲的数量虽然很多,覆盖面积却远低于40%,还有指定的水域可以进行皮划艇、独木舟、划船等运动。

公园管理局无意引入其他品种的睡莲,大概是为了保持两湖湿地的原貌吧。

如果不是因为无意撞见了西部彩龟,我应该迟迟不会动笔写两湖的香睡莲的。尽管有少数人牵强附会,把《诗经》里的“食野之苹”的“苹”解读为“子午莲”( Pygmy water-lily ,学名Nymphaea tetragona),我却认为《诗经》的发源地黄河流域在千年前是不可能有子午莲的。中国原生睡莲品种主要有子午莲(Nymphaea tetragona)和分布于海南、广东、广西等地的热带睡莲。子午莲主要生长于北纬50度以上的寒带地区(中国东北地区最北端),而黄河流域跨越北纬32度至42度,常见的是荷花。荷花浑身都是宝,在种植业不发达的原始社会,它是逐水草而居的古人们可以轻易获取的美食。《诗经》荷花两首,表达的全是少女对情郎的思慕。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子都是郑国的美男子。“彼泽之陂,有蒲与莲。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说的是女子在池塘里采莲,看见高大英俊的男子经过,如荷塘中最美的一朵挺立的荷花(即莲花)。女子情迷神伤,心思说不出口,彻夜难眠泪流满面。

可以说,睡莲缺席了中国古代的水边爱情。

西方的莫奈曾经试着在自家花园里引种荷花,却没有成功,所以他只能画睡莲,用色彩分割法创造一个光影重叠的梦幻世界。

无独有偶,法国著名诗人斯特凡·马拉美(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住在巴黎郊外时,经常在塞纳河上泛舟,通过对水的遐想来激发诗情。他的散文诗《白睡莲》描绘了这样一副场景:一个炎热的七月天,某位男子在一条狭窄的小溪上划船,寻找水生植物,心里琢磨着是否去探访一位女子在附近的住所。那女子是他的朋友的朋友。他突然听到岸边传来一阵难以觉察的声音,似芦苇丛发出的沙沙声,瞬间唤起了对那个陌生女人的鲜活想象,并由此引发了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热切欲望。但他并没有沉迷太久,意识到足够的距离方能保持美好的幻象,如果靠得太近,憧憬转眼破灭。 塞纳河里生长着白色的欧洲睡莲(那里没有荷花),所以他决定,“我将用最后一眼,拾起这片由无辜的缺席填充的孤独;就像为了纪念某个特别的地方,我们会采摘一朵突然出现的、神奇的、尚未开放的睡莲,包裹着它们的空洞的白色是由尚未破碎的梦境组成的,也包括我的屏住的呼吸,唯恐她会再次现身——我要悄悄地离开这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一点一点地向后划,这样就不会有任何的桨声打破这幻觉;这样,在我逃离的时候,就不会有任何可见的泡沫意外洒落在路人的脚下,甚至包括我的理想之花被掳走时那苍白透明的倒影。”

(I shall, with a single last look, gather up the virgin absence populating this solitude; and -- just as for a souvenir of some special place we pluck one of those magical, still unopened waterlilies which have suddenly appeared, enclosing within their hollow whiteness made out of yet unbroken dreams, made also out of my breath held now, for fear that she may yet show herself -- I shall steal away from this place. Leaving silently, rowing backwards, bit by bit so that no stroke will shatter the illusion; and so that, as I flee, no visible bubble's foamy bursting will fling down accidentally at the passing feet even the palely transparent reflection of the abduction of my flower of the Ideal.)

也许,爱情的高级相处之道,是距离产生美,是适当的留白。塞纳河的白睡莲如此,两湖的香睡莲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