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蔚青:雪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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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她像女仆一样,看着丈夫与他的情妇调情,他们当众调情,好像没有她这个人。她的脸慢慢变黑了,她的头发长得像刺猬一样,她的手指很长,她不想剪掉。有一天,她发现人们像躲瘟疫一样躲避她。

我还是一个人吗?她问自己。

雪 夜 記

文 | 陆蔚青

住在五号的陈姐和张师傅一家,比周明和小珠年龄大一些,五十年代人,下过乡,两个人长得相互衬托。陈姐三十多岁,脸庞像一只苹果,又红又圆,笑的时候嘴角向上,两个门牙之间有一个明显的缝隙。她的工作单位就在五栋楼下,在自行车棚里看自行车。陈姐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满意。自行车棚入口处,有一个小工作间,里面有桌子椅子,墙上挂着车牌,陈姐坐在里面,有人来存自行车,她就把小窗子打开,收了车牌,存好钥匙。她的工作时间是别人上下班时间,人们在工厂上班时,陈姐正是休闲好时间。她就坐在温暖的小房子里织毛衣聊天,她们两个人一班,也不寂寞。时常有小姐妹来找她玩。别看工作位置不大,工资和一线工人是一样的,就连发奖金,也从没有落下他们。在五栋厨房做晚饭,陈姐就说起月奖,季度奖,年终奖等诸多奖金,有时奖金分三六九等,陈姐是服务行业,屈居末等,陈姐也是高兴的,她一边做饭,一边笑眯眯地说,挺好,知足,不给也是有理的,给多少都高兴。天天不出力气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工资,还有奖金,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陈姐这样说话时,上嘴唇就翘起来,宽大的眼皮垂下来,一张脸洋溢着满足。

在小珠的生活中,最知足常乐的人就是陈姐了,小珠从来没有看到她不满足的时候。她是敦厚的,朴素的,也是圆润的。她是与生俱来的好女人。陈姐只上过初中,没毕业就下乡干农活,回城后在自行车棚,她从没有非分之想。她对生活的热爱常常让小珠感叹,但那时小珠并没有真正体会到满足的意义。小珠从个人角度出发,感到这样的生活并不完美,小珠甚至想建议她读读书,学学英语。看看小说也好呀,小珠想,感到她在浪费时光。小珠几乎就要冲口说出来了,后来小珠打消了这个念头。原因很简单,小珠听到他们叫她小周媳妇。小珠听到这个称呼时愣了一下。

在小珠的生活中,她一直是以个体出现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会以这样的身份存在于工厂街五栋,这个称呼就像李家奶奶张家婶子一样,有一种依赖别人存活的感觉,这个称呼无疑伤害了现代女性厉小珠的自尊心。但工厂街的邻居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们喜欢这样称呼邻居们,比如阳阳他妈,聪聪他妈,那时小珠还没有孩子,她就属于了丈夫。这种民间称呼打消了小珠建议常姐读书的念头,她突然明白,在工厂街五号,她应该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顺从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如果陈姐是幸福的,小珠为什么要改变她对幸福的认知?而且小珠的身份也改变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工厂街,厉小珠并不为人了解,邻居们不知道她的职业,不了解她的生活,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小珠跟在丈夫身边,就是小周媳妇,有了宝宝,就是宝宝妈妈,这种淳朴的称谓消除了厉小珠的个人身份,让她突然有隐身的感觉,她对这种“隐姓埋名”的生活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小珠不再是小珠,只是周明的附属而已。

而他们,五栋其它的眷属们,好像没有人注意这一点。在五栋,所有外单位的家属都是没有姓名只有代号的,只有秀儿除外,人们称她是秀儿而不是于德龙的媳妇。小珠经过反思,想也许因为她与邻居们交流不够,于是在一个黄昏,在厨房里人最多的时候,她重新介绍了自己,说我叫小珠,陈姐他们愣了一下,点点头。小珠以为她们会叫自己名字了,但第二天,人们依然称呼她是小周媳妇,

小周媳妇,邻居们一边刷碗一边做饭一边叫着她,她也就慢慢习惯了这个称谓,好像一个人进入新环境,有了一个新名字,这个名字让她忘记过去,也忘记自我,这个名字只为这个环境命名。小珠称她们陈姐,小袁,对其他的邻居,也叫庆本妈,洋洋妈,她知道这样是泯灭她们个体的存在,但她唯一的选择是入乡随俗。小珠就这样成为五栋的一份子。

陈姐的丈夫姓张,小珠就跟着周明叫他张师傅。他是电工,在供电所工作。新家安电灯时曾遇到小麻烦,那时周明一个人站在方凳子上,门开着,张师傅就过来帮忙。对于家居布置,周明有他明确的设计,或者说他并没有什么设计,他只是原样复制他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比如他喜欢在天花板上吊一只明晃晃的管灯,而不是用台灯,他认为台灯过于昏暗。他喜欢明亮的房间,并因此自豪。张师傅轻松地解决了问题。他个子比陈姐略高,生得极其单薄,身体好像纸片一样没有厚度。但这个单薄的男人,却有一种不容小觑的神情,刀条脸上带着强烈自尊。小珠第一次看到他,就感到了这一点,他拒绝小珠的感谢,他翘起的嘴角带着对明确表现出的感谢的轻蔑,那种工人阶级的不卑不亢。小珠并没有反感,虽然她陌生,感到无所适从。东北人不太说谢谢,好像这样说很生分,小珠明白这一点。这是一种地域或者阶层对情感的不同表达。虽然不习惯,但小珠本能地感到张师傅是聪明的,他有自己的处事方法。

陈姐仰着一张血色充盈的脸庞,说着家务事,说张师傅的消瘦是因为失眠,他常年失眠。这一对互补的夫妻让小珠感到生活的多样,他们不仅在外貌上非常不同,在精神上也是如此。张师傅思虑过度,伤肝伤脾,陈姐知足常乐,是个积福的女人。

他们有一个女儿,叫小秋,那年7岁,看起来只有四岁,身形和脸庞与张师傅一般无二,女儿继承了张师傅的生理和精神遗传,陈姐知足地感叹,说女儿学习成绩很好。

做晚饭的时候,陈姐对小珠说她同事认识一个人,有皮货卖,水獭,猞猁,做大衣和皮领都很好。小珠对皮货有一点感觉,她父亲喜欢皮货,他有水獭大衣和帽子,冬天穿上,夏天收起来。阳光好的日子,就将大衣展开,在太阳下晒。水獭大衣是黑色华达呢外罩,水獭是四张皮子手工缝制,里外三新,他讲究这个。小珠的父亲是一个喜欢时尚的人,小珠不知道他对于瑞士手表,水獭大衣,丝绵夹袄,黄呢大衣,鸭绒被子这些奢侈品的爱好源自何处,她想大抵是他做官之后学来的做派。小珠跟他学习了皮子加工的过程,什么样的皮子是好皮子。那时年幼,她对那些完整的躺在床上的水獭猞猁的皮毛毫无恐惧,她抚摸那些绒毛和大针,观察他们的成色,她也喜欢那些成品,比如人字呢大衣上的毛领,紫羔羊女帽,所以当陈姐说的时候,小珠就表现出兴趣。于是她们约好,晚饭后就去看皮货。

周明对此很不满。

你要买吗?他说,如果不买就别去看。

为什么?小珠说。看看怎么了?

这就是周明与小珠的不同。周明对他不想要或者要不起的东西,知道走开。有时他并不是不想要,但对昂贵的无用的东西,他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比如那些景泰蓝,漆木,金银珠宝,或者今天遇见的皮毛,他认为这些与他毫无关系,不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但小珠不是,小珠喜欢一切无用的东西,到商店,她专门挑无用的东西看,好像在博物馆参观。她喜欢那些精巧的工艺品,好在她没有贪心,没想窃为己有。她工资很低,没有钱买奢侈品,而周明的生活态度也影响着她。她正在婚姻中被打磨着,正在经历把一个人变成半个人的过程。有人说,婚姻不是两个人,而是半个人和半个人,这句话给小珠深刻印象。那时她似乎明白,又似乎糊涂。

在五栋,陈姐的工资比她高。而周明的工资是她的翻倍。在工厂街,这个五十年代建起来的三大动力,工人们还有主人翁精神,而在研究所工作的小珠,有捉襟见肘的寒酸。研究所的气氛比起工厂,有一种没落的颓废。

在研究所,每个人都想跑出去,跑到社会上去。在社会变革的大时代里,这个文艺的象牙塔四处漏风。有人换了单位,有人停薪留职。学美术的去开婚纱影楼,学音乐的去教学生做家教。跑不出去的就兼职做点什么。有一次小珠的主任说我们可以办一个作文班,周末教孩子们写作文,那时叫第三产业。主任决定开辟第三产业。她刻了一张招生简章,开始油墨印刷。主任和小珠用油滚子一张张滚出来,晒干,沾了双手的黑油墨,他们把这些纸细心装好。第二天,零下三十度,她们走街串巷,像两个流浪者,将那些用清秀仿宋体刻出来的招生简章,贴在老鼠药蟑螂药治疗性病暗疮的纸片旁边。在墙角或者电线杆上。她们的脸冻得通红,手套根本不能御寒,没贴多久手就冻僵了。那些曲高和寡的纸片上写着美育教育,书法,美术,戏剧,诗歌。她们隐忍着,将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慢慢回暖。匆匆来去的人们低着头,没有人看一眼。那些柔软的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很快就变硬了,发出尖锐的叫声。后来她们的脚也冻透了,好像两个冻萝卜滚来滚去。她们蹒跚地走回研究所。她们没有接到一个电话,一个也没有。

但是工厂不一样。工厂的效益还好着。在研究所,如果不开会,人们就相互串门子,戳成一堆发感慨。王主编说我的工资只够买七只烧鸡,如果我这个月买七只烧鸡,我就必须不穿裤子在马路上跑。人们就笑,说你为什么不穿裤子?主编说买了烧鸡后,我就没有钱买裤子了。

吃罢晚饭,小珠和陈姐去看皮货,周明本来不想让小珠去,但小珠真要去,他又不放心,要跟着一起去。小珠穿一件绿呢大衣,灯笼袖,小掐腰,俄罗斯泊来的,是父亲送她的新婚礼物。陈姐穿一件红呢大衣,是过年时候买的。三个人排成一队走在走廊里,走廊两边堆满杂货,如果只有酸菜缸也就罢了,还有些长短木棍,甚至半块砖头一团铁丝。小珠抱怨的时候,周明就说居家过日子嘛,谁也不知道啥时需要什么。每次周明说出这样的话,小珠就觉得周明是个居家的好男人。小珠一颗心在踏实之余有些不甘心。踏实的男人是好的,但小珠那颗心还飞翔着,她总感到这样的日子,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要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走在前边的陈姐跺跺脚,一盏灯就亮起来,楼道里挂着的是感应灯,没有声音时就自动熄灭。转一个弯,过了洋洋家的门,就到了楼梯口。这个五十年代的俄罗斯建筑,墙有两尺厚,楼梯有三米宽。这时灯却灭了。常姐就拉着小珠的手,常姐的手掌短而厚,温热。陈姐说你这么凉的手哇。三个人下了楼,雪地上倒映出高矮胖瘦的身影。小珠看看自己,看看常姐,扑哧笑一下,陈姐不明就里,说笑什么,小珠说你看,咱俩像不像红绿灯。

陈姐围一条红围巾,通体都是红通通的。

他们转到变电所后面,那里原来还有一片平房,在白雪地里低矮地垂着。木栅栏围着一个院子,陈姐推了院门进去,走到房门前拍门,口里叫着老韩。门开了,里面探出一个女人的头,借着雪光,小珠看见那女人头发蓬蓬的,脸色灰暗,一张脸没有一点笑容。女人尚未开口,就听身后有人说,谁呀?

陈姐说是我,来看皮子。蓬头女人便闪在隐蔽处,一点动静也没有。

出来的是一个健壮汉子,长圆脑袋,一双微微吊起的眼睛,眼神很亮,有些凌厉,却热情。他们进了门,穿过狭窄昏暗的走廊,进了房间,见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那女人四方脸大眼睛,嘴也大,眼睛和嘴形成一个明显的三角形,女人穿翠绿的毛衣,皮肤雪白,一头卷发,在明亮的灯光下光彩照人。

翠翠也在呢,陈姐说。

我也刚到。翠翠快声快气地说,不是你说要来看皮子吗?我来陪你。

老韩就打开几个包裹,放在窗台上,缝纫机上,衣柜上。小珠环顾四周,看到那个普通的家庭应该是殷实的,墙上挂着一支猎枪,十分醒目,亮亮的,是经常使用或者保养的样子。包袱展开来,水獭猞猁的皮毛都展开,小珠瞄一眼,看出品相参差不齐。

都是好货,老韩抓起一张皮毛说,水獭都是上秋的,绒毛又软又密,你看看,这大针多亮。他说。

夏天的不好吗?陈姐问。

夏天的当然不好,春夏换毛嘛。翠翠很内行地说。

这次我得了些好东西。老韩得意的说,然后转过身,脸色突然严厉地说,怎么不倒水?没见有客吗?

老韩的声调和声音突然的转强和提高,把小珠吓了一跳,陈姐见小珠变色,连忙说不用不用,我们刚吃完饭,不喝水。

快点!老韩喝道,然后转过身,突然满面春风说,你还没看翠翠的帽子,快拿来看看。

蓬头女人端着两杯水,悄无声息的走进来,这个瘦小的女人穿一件墨绿色旧毛衣,双手伸着。小珠看到她后背上两个耸起的肩胛骨,她将两杯水放在桌上,大概有些用力,一杯水漾出了杯口,老韩皱起眉毛,看一眼桌面。

这就是你干的活。他厌恶地说。你还能干什么。

陈姐连忙抓起一张皮子,说这个是啥。

是银狐。老韩说。我得了两个,一个给了翠翠。这个是小狐狸。虽然小,品相好,能做个帽子。

他举起那皮子,给周明看。怎么样,他得意地说,给你媳妇做一个?

周明接过来,在小珠头上比划了一下。

你喜欢吗?他问小珠。

小珠很喜欢。但有了银狐帽子,就要有银狐大衣,还有皮靴。小珠摇一摇头。

老韩转过身说,这次我还得了两条蓝狐皮,你看,他打开一个包袱,从里面拿出两条狐狸皮,完整的狐狸皮,蓝狐也叫白狐,毛是灰白的,微微的灰黑,一粒粒小珠子一样吊在雪白的大针尖上,老韩抓起一条打开,一只手抓住狐狸头拎起来,一只蓝狐狸就立在人们面前,狐狸尾巴超过了老韩的膝盖,老韩的手又一抖,狐狸毛就像开花一样松散开来,仿佛那不是狐狸皮,而是一个活脱脱的狐狸精。

老韩昂着头,手里吊着那一头狐狸,整个屋子都亮起来。

真漂亮,小珠忍不住赞叹说。

难得的蓝狐皮。老韩得意地说。

可惜两条不够做一件大衣。翠翠说。

翠翠的眼睛是闪亮的,嘴唇涂了口红,看起来鲜艳欲滴,她张开嘴时,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强劲和野性。

那就等等,等够了给你做一件。老韩说。

他们又看了一会儿。上好的小珠买不起,劣等的小珠不想要。小珠没钱,但她不将就,小珠愿意等到她能买上等货的那天。她喜爱那条蓝狐,但她知道,周明绝不会给她买蓝狐,她也不会问他要。

或者他们一辈子也买不起这条蓝狐,她想。小珠已经习惯了自我安慰。喜欢的东西并不一定要拥有,这世界上好东西太多了。在遇见周明之前,她曾想过嫁一个喜欢赚钱的人,但见到周明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周明和她一样,是一个有点清高的知识分子,做做技术就罢了。周明的眼睛很清澈,甚至有些单纯,有时她觉得周明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尤其是他骑自行车像闪电一般飞过的时候。夏天周明喜欢穿两元钱买的文化衫,八毛钱的拖鞋,在黄昏中闲逛,两条腿又直又长。

他们看完就告别了,什么也没买。老韩也没不高兴,一直送他们到门口。翠翠和他们一起告别。她头戴银狐帽子,大针在风中散开,颤颤地垂下来,遮在眉毛和眼睛上,像一团雾一样。

看看多漂亮。老韩伸出手,在翠翠的帽子上撸了一把。

多漂亮,我送给她的。

走到院门就分手,翠翠向左,小珠和陈姐他们向右。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小雪花飘着,在路灯下像一群白色的蛾,漫无目的。靴子在地上发出咔咔的声响,走了没几步,围巾就落满了白雪。陈姐的上嘴唇翘起来,一张脸都喜气洋洋,小珠发现陈姐的喜气洋洋是天生的,因为这时候陈姐说的话很悲哀。

翠翠和老韩是老相好了,陈姐说。老韩就因为这个打他媳妇儿,打得可狠了,有的时候翠翠他俩一起打,把他媳妇的头发都撸下来了。

啊,小珠吓了一跳,小珠问,那翠翠没老公吗?

有老公,管不了。陈姐说。她老公那个身子骨,还不够老韩一只手捏的。然后把手伸出来在脸上拍一拍,本来就血色充盈的脸上挂着水珠,更像一只大苹果了。

女人啊,陈姐叹一声说,啥叫幸福?找个知冷知热不打你的男人,就是幸福。

小珠的心中剧烈震颤起来,她想起那蓬头的女人,灰暗的脸和茫然的眼睛,在开门时她看到那女人眼中的神情,那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她明白了,那就是恐惧和不安,还掺杂着一种深深的憎恨。小珠打了一个寒战。

没有人报警吗?这是家暴呀。小珠说。

谁敢报警?你没看见墙上的猎枪?陈姐说。老韩是打猎出身,以前也有人劝过他,他立刻翻脸,说谁敢管他家的事,他就崩了谁。

待到小珠再见到蓬头女人时,已经是几年以后了。那时她已经离了婚。这是小珠没有预测到的事情。曾几何时,小珠以为婚姻就是地久天荒白头到老的永恒事业。她搬出五栋,租了一间小房子,生活十分拮据。有个老同学在杂志当主编,对小珠说,请她写专栏,写监狱里的故事。小珠答应了。

小珠来到女监,先见过监狱长,监狱长个子不高,却健壮,穿一身警服,脚蹬长皮靴,腰上挂着皮带,垂在腰胯上的是手枪套,明晃晃地耀眼。有西部警察的味道。她脚下生风,一头短发飒爽英姿,与披肩长发穿黑呢大衣的小珠并肩一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女人。监狱长听了小珠的要求,就问身边的小干事是怎么安排的,小干事说可以提供有故事的犯人。监狱长问谁。小干事说一个名字,监狱长不说话,又说一个,监狱长也不说话。后来小干事说到一个名字,监狱长说就她吧,这女人够可怜。小珠问是什么案子?监狱长说是杀夫案,沉默少顷,说她那个丈夫就该杀。小珠愣了一下,对监狱长刮目相看。她们出了门,从一个监舍到另一个监舍去。院子很大,都是平房,在这空旷的地里,风吹过来,凛冽刺骨,小珠不由得将脑袋缩一下,缩到大衣领子里。监狱长走在她身边,没戴手套,也没戴帽子,寒风吹到她脸上,她的神情立刻精神起来,倒像是春风。走到一栋二层楼前,监狱长告别,小珠与小干事进了楼,见前厅里一面墙上都挂着玻璃镜框,里面是一些照片,都是一些生产品,手套帽子之类的。小干事说这些都是我们监狱生产的。

上了楼,迎面一个大房间,阳光灿烂,有张大桌子摆在中央,桌上摆着些布匹。一些女人围着桌子坐着,女人们穿着清一色的蓝布衣裤,一色的短发,有几个女人不知在说什么,笑成一团。

小干部不理会那些疯笑的女人,只站在门边,大声喊道,王丽。屋子里就安静下来。一个女人从疯笑的几个女人中站起来,小珠见那叫王丽的女人,个子中等,脸红红的,因为刚疯笑过,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小干部叫她出来。

王丽慢慢挪出来,那样子有些不情愿。

我的活还没干完呢。她说。

回来再干。小干事干脆利落地说。不是坏事。这是记者,要采访你。

一桌子女人齐刷刷地转向小珠。那些好奇的眼神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脸上,小珠便转过身子,在小干部和王丽之前走到走廊去,小珠在王丽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一种恍惚之感,觉得与这个女人在某一时刻和地点相遇过,也这样擦肩而过。但是在哪里见过,她却想不起来了。

三个女人鱼贯而出,走到旁边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还有一张床。上面放着些杂乱的东西,可能是值班人员的床铺。小干事说你们谈吧,就出去了。小珠坐下来,拿起笔和本子,回头见王丽还站在那里,就说你也坐下吧,王丽就坐下来,后背挺直就贴在椅背上,看着有些僵硬。

不是都判了吗,你们还找我干啥?王丽说。

我是报社记者,不是法院的。小珠说。跟你的判决无关,只是听听你自己的故事。

我认识你。王丽突然说。你住在工厂街5栋。

小珠愣住了,小珠说我也有一种感觉,好像认识你。

你去过我家,和陈大莲一起来看蓝狐皮。王丽说。还有那个狐狸精。她脸色突变,恨恨地说。

小珠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雪夜,想起那个站在门前的蓬头女人。

你就是------小珠犹豫地说。

是啊,我变了,所以你没认出来。你没变,还是以前那样子。王丽说。她望着小珠的眼睛雪亮,锥子一样直刺着小珠。,

你那时比现在胖一点,穿一件时髦的绿大衣,灯笼袖,小掐腰,你的脸雪白粉嫩,陈大莲说你是大学生,刚刚结婚,我站在你身后,看见你绿呢大衣上的腰带宽宽的,松松的搭在腰上,我多么喜欢你的腰带,我好想伸出手摸一下。

小珠睁大眼睛望着王丽,她恍惚间回到那个雪夜,与陈姐走进老韩家的情景。

你那时头发很长。小珠说。我也记得,你变化很大,你剪了头发,你比以前干净利索了。

是的,我剪了头发,王丽说。我如今进了监狱,再也不用见到那对狗男女了。

小珠没有问任何问题,因为从这句话开始,王丽就一直在哭,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小珠试图阻止,但她不知如何阻止。王丽的哭声,就像一个水瓶炸裂,发出不可阻挡的声音。

别哭了,再哭就送你回去。小干事呵斥说。

然而王丽没有停止哭喊,一直到她不再有力气。她的力气用光了,她才慢慢变成了啜泣。

她们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面,小珠的出现,让王丽想起以前的事情。

小珠出现在她家时,是王丽一生中最为不堪的时刻,那时候老韩对王丽虐待达到了高峰。王丽还记得小珠当时的模样,记得小珠甜蜜的笑,记得周明将手搭在小珠的腰间,他们并肩走着,在雪地上慢慢消失,那些镜头像电影一样印在王丽的脑海中。在之后的好几天,王丽都神思恍惚,她的脑海中反复出现小珠的样子,挥之不去,她想那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人啊,多么幸运的女人啊。她觉得小珠特别漂亮,她的漂亮不是来自于她自身,而是来自于她身边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那么高大挺拔,温文尔雅,当他俯下身去看小珠时,当他用细长的手指,指点着那些蓝狐的皮毛时,当那个年轻的男人将银狐帽子扣在小珠的头上时,小珠的眼睛中充满了喜悦,那是被宠爱的喜悦。

王丽蓬着一头长发躲在角落里,打量着小珠。她和小珠同样是女人,生活却完全不同,小珠笑的时候,说话的时候,都在她心中回放,小珠的嘴角旁边有个小酒窝,浓密的黑发略略有些蓬松,就像自己的头发一样。那时她刚刚听说,在工厂街口,那家情侣发屋的女主人说,那叫沙质头发,像沙子一样粗粝的头发,不光滑,微微的弯曲,王丽就有这样一头沙发,但这样一头漂亮的头发,并没有得到丈夫的喜爱。

那时候她像女仆一样,看着丈夫与他的情妇调情,他们当众调情,好像没有她这个人。她的脸慢慢变黑了,她的头发长得像刺猬一样,她的手指很长,她不想剪掉。有一天,她发现人们像躲瘟疫一样躲避她。

我还是一个人吗?她问自己。

出事的那天是黑夜。老韩从外边回来时,就已经酩酊大醉,那时她正在床上睡觉。老韩进来,一脚就把她踢下床,她的头先着地,血从她的脸上流下来。老韩骂着,又给了她几脚。然后就上床睡了。他带着酒味的呼吸恶臭难闻,他的呼噜就像狼叫。王丽躺在冰冷的地上,昏沉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她听到老韩翻身的声音。这个恶魔要醒了,她想,浑身颤栗起来,她能想到他醒来会干什么,侮辱她,欺凌她,强暴她,像牲口一样发泄,他从来没有把她看成人,看成女人,也许今天他会打死她。王丽哭了一会,感到眼睛的干涩,她的眼泪就要流干了。在绝望的深渊里,她再次想起前一天来过的那个年轻女人,她想起她的笑,一口珍珠一样的贝齿。那贝齿闪闪发光。王丽不再哭,慢慢坐起来,床头挂着一条绳子,绳子上有她的头发和血。她就用这绳子绑住老韩,她杀了他。她不后悔,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将翠翠和他一起,让他们共赴逍遥之地,

如果当年在王丽和老韩之间,必须以一种你死我活的方式解决矛盾,小珠更愿意看到王丽活着。那打猎人身上狂暴的气息和凶恶,让小珠害怕。在那样一种压迫之下,王丽随时都有可能被扼杀。现在王丽活着,而老韩已经死去,这个结果说明了反抗的力量。王丽说新婚时一切都还好,但好景不长,老韩对女人充满欲望,而自从他认识翠翠之后,王丽就陷入了无底深渊。

那是个狐狸精。王丽憎恨地说。

你为什么不离婚?小珠问。

我曾提出过离婚,但翠翠却不肯离婚,老韩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侮辱我。那畜生说,如果我敢离婚,他就打死我全家。王丽说。

如今好了。王丽长出一口气说,至少我们家是安全的。

她又开始哭起来。

王丽哭泣着,抽泣的身体好像冬天的树叶。小珠站起来,走近王丽,伸出胳膊,紧紧拥抱住这个蓬松头发的女人,她触到两片瘦小的双肩,脆弱的好像随时可能折断。小珠想这美丽的骨骼,应该是天使长出翅膀的地方,她这样想着,抬起头,看见那一扇小小的格子窗口,窗外射进清澈的阳光,冬天灿烂的阳光。王丽的身体在小珠的怀抱里慢慢平静下来,现在她们相互依偎在一起,这时窗台上落下一个小小的麻雀,轻轻抖动着翅膀,它圆圆的小眼睛异常明亮。王丽也抬起头,注视着窗外的小鸟,她蓬松的头发突然变得光滑,她端坐着,脸上现出惊奇的神情。

发表于《世界日报》2025年3月31日至4月8日

作 者 简 介

陆蔚青现居加拿大蒙特利尔。作品广泛发表于文学期刊如《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曾获第二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二等奖,第五届都市小说双年展优秀作品奖等。出版有小说集《漂泊中的温柔》,散文集《曾经有过的好时光》,长篇童话小说《帕皮昂的道路》,新诗集《魁北克玫瑰》,诗词集《洗笔.流年》。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编辑|编发: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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