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川剧女演员在文革中的经历(上)
1、局机关的一个另类
1966年底,省文化局的干部职工外出大串联陆续回来,局机关革命群众在集中开会的时候,人们看到一个很打眼的年轻女人。这个女人的身材长相和一般政府机关年轻女干部截然不同:她不仅皮肤白皙,长得漂亮,而且身材匀称,走路挺胸收腹,风度翩翩,一看就像一个女演员。心想,在文化局这样一个文化官员成堆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打眼的年轻女人?
在大家的背后议论中得知,这个年轻女人果然是个演员,她名叫张素萱,来自四川邛崃县川剧团。她丈夫是省话剧团一个叫谭曙东的演员,为了夫妻团聚,谭曙东不知经过怎样一番努力,或者有什么背景,于1964年把她从四川邛崃县调到贵州省文化局,暂时安排在局机关新组建的“乌兰牧骑工作队”,下一步准备和贵阳市川剧团联系,让她到市川剧团去继续演川剧。
据知情人透露,她出身不太好。在毛时代,阶级论盛行,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出身成分好坏和是否党团员,就决定了这个人在单位里的高低贵贱。所以,尽管张素萱年轻漂亮,据说在县剧团还是台柱子,但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又不是党团员,在省文化局这种政府机关里,政治地位自然要低人一等。
另外,贵州省文化局是全省文化工作领导机构,这里从局长到处长到科长,都是一些很有来头的人物,如三个局长都是老革命:正局长周晓山是贵州地下党成员;副局长田兵是延安时期的诗人;另一个副局长杜方也是南下老干部。至于一些处长,如艺术处处长许星和副处长毛奇峰,都是部队上的文化官员,转业到地方以后,被称为“县团级干部”。就是说,在部队是团级干部,到地方就是县级或处级干部。许处长和毛处长常常身穿不戴领章的黄军装上班,表明他们是从部队下来。即使一些科长和各处室的办事员,多数也都有相当文化水平的中共党员,个个资历不凡。
所以,在省文化局机关的干部看来,新来的十几个大学毕业生,也无非是初出茅庐小字辈的角色,而出身成分不好的川剧演员张素萱,尽管姿色出众,但在大讲阶级出身和“政治挂帅”的年代,她在局机关里的政治地位,可能只比计财处的两个“摘帽右派”不相上下,或者说都属于低人一等的政治贱民。
不过,从人性的角度来说,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现在政府机关的头头脑脑都喜欢要年轻漂亮的女大学毕业生到机关任职,让单位焕发光彩,自己的日子也有声有色;但在毛时代,虽然在党政机关桃色新闻也难以避免,但当官的要保住职位,一般公务员要保住饭碗,对男女之间的暧昧关系都是非常注意的。那个年代,一说哪个人有男女关系和作风问题,这个人就很难在单位抬起头来。
而当文化大革命运动突然席卷全国,人们在“红色恐怖”中都惶恐不安,平日趾高气扬的当权派,现在纷纷落马,内心深处都被恐惧和焦虑所占据;而局机关里的一般干部在文革大风暴卷来之际,也个个都一脸正经,目不斜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因为大家都明白,文革风暴还没有刮起之前,报纸广播就在全国掀起学习解放军和学雷锋运动,让人人都像雷锋一样,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学生。在这种大讲特讲阶级斗争和政治挂帅的社会环境里,人们的正常欲望只能埋藏在内心深处。所以,张素萱的美貌和气质,只能在局机关里一些男人的内心里晃动,而对她的政治地位的提升,却没有多大用处。
2 我和她成为朋友
张素萱出身地主家庭,我的家庭出身是富农,两个人又都不是党团员。这就是说,在那个年代,我们两个都被看成是没有背叛自己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在革命队伍里属于思想觉悟不高的改造对象。因此,最初局机关造反派成立战斗队,都没有人考虑让我们两个参加。
创作室的诗人寒星不服气,动手组织“117战斗队”,我和张素萱才参加了寒星拉起来的造反组织,戴上造反派的红袖套,成了局机关里造反队伍中的一员。具体情况,我在《117战斗队的成立和解散》一文中已经介绍,在此不再赘述。
需要重复提及的是,在“117战斗队”学习毛的《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时,张素萱提出什么是“三自一包”和“四大自由”,而且问为什么“三自一包”和“四大自由”是反动的?张素萱十多岁进剧团,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在川剧团一心学唱戏,从来没有看过什么文件,自然对社会政治问题十分陌生。但她天性好学,由剧团来到机关,她觉得自己文化水平和思想水平不高,决心努力提高自己。所以,每次战斗队集体学习,她都是认真听每个人的发言,还手拿一支圆珠笔,不时在小本上写点什么。而在战斗队政治学习结束以后,她就找机会向别人提问请教。
有一次,在战斗队办公室学习结束,大家纷纷离开办公室以后,她问我,会上大家提的 “三家村”在啥子地方?为啥子要批判“三家村”?我告诉她,所谓“三家村”不是一个村子的名字,而是指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个人写的一些专栏文章,这个专栏叫“三家村札记”或叫“燕山夜话”,这些文章发表在北京的一些报刊杂志上。
张素萱又问,这些文章有啥子问题?我告诉她,这些文章都是以谈天说地的方式,影射和批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这些运动中的一些问题。所以说这些文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张素萱听了又问,这三个写文章的人,是干啥子的?我告诉她,邓拓是老革命,是《人民日报》的总编辑;吴晗是北京市副市长,历史学家;廖沫沙也是文化界名人。张素萱瞪大双眼,十分吃惊地说,这么大的名人会反党反毛主席?她觉得实在难以理解。
显然,她生在四川一个县份上,小学没毕业就进县剧团学戏,每天在师傅指导下练功练嗓,报纸广播很少接触,政治学习也是走过场,她自然对当时政治思想和文化艺术领域里的此起彼伏的斗争缺乏了解。为此,我断断续续向她介绍了延安时期批判王实味、肖军、艾青、丁玲的情况;介绍了建国以后,批判电影《武训传》,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以及批判研究《红楼梦》的专家俞平伯;还有批判《丁陈反党集团》等等。通过战斗队里的学习讨论,加上经常看当时广为流传的那些红卫兵小报,再通过不断地向人提问请教,张素萱很快对文化大革命发生的背景和这次大革命的内容有了一些了解。
有一次,她跟我说,她丈夫谭曙东是上海戏剧学院毕业,为什么对这些政治问题了解很少?我告诉她,谭曙东学的是表演专业,他考虑的是如何当一个好演员,你在剧团里不是也和他一样吗?至于文化局的干部,都是搞文化工作的,自然关心文化领域的事情。另外,我学的是戏剧文学专业,考虑的是如何创作出好的戏剧作品,用文艺作品为人民服务。由于我出身不好,所以,从初中时期就喜欢钻图书馆,关注一场接着一场的大批判,从这些大批判中,我知道一个文艺工作者要不犯错误,必须关心政治,加强学习……
通过一段接触,张素萱觉得我勤奋好学,为人忠厚,把我看成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一天,她说,今天我请你吃豆花饭。当时她知道我正在谈女朋友,没有结婚,她在离繁华大街不远的一个小巷里,找到一个专门经营豆花饭的小餐馆,这个小餐馆过去是个尼姑庵,当时因陋就简改成一个餐馆。
走进餐馆,坐下以后,她要了两份豆花饭。当时豆花饭的价格很便宜,两份豆花饭也就相当于在大街上吃两碗面。不过四川贵州的豆花饭很有特色,吃起来也非常可口美味。
席间,她谈起自己的经历。她告诉我,她在县剧团也算是一个台柱子,不到20岁,就有不少人到她家去提亲,其中也有县领导的亲戚,替那些领导人的儿子找对象。她当时都以年纪轻要学戏,婉言拒绝了。家里父母想把她嫁给一个县领导的儿子,好改变家庭的政治地位,但她决心要找一个自己崇拜和喜欢的人。所以,当介绍人说谭曙东是上海戏剧学院的大学毕业生,学表演的,在贵州省话剧团工作,一见面,看长相,浓眉大眼,英俊帅气,中等偏高的身材,长相十分令她满意;想到他的专业又是学戏剧表演的大学毕业生,可以当自己的老师,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想到,谭曙东学的那一套,和我们川剧完全是两码事。
张素萱又说,他丈夫家庭出身也不好,是旧军官。我告诉她,学艺术的大学生,多数都是出身成分不好的青年男女,真正工农出身的很少。她问为什么?我告诉她,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艺术院校招生,首先看考生有没有艺术天赋,有没有培养前途,其它条件都比较次要。
总之,我和张素萱在一起,可以说无话不谈。现在想来,我除了向她介绍了一些历史知识,介绍一些建国前后开展大批判的时代背景以外,由于我在思想上是把毛的理论当成了真理,所以,我在她面前实际上扮演了一个当政者的义务宣传员的角色,由于她对我信任有加,也把我那些宣传全盘接受,直到后来开展“一打三反”和“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我们两个人先后成为审查对象,两个人才对文化大革命产生幻灭感。
3、张素萱的厄运降临
我是省五七干校四连在开展“一打三反”和“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初期,被原省文化局新领导班子揪出来成为审查对象,准备作为开刀问斩的第一名。我被审查的经历见《绞肉机中的挣扎和脱险》一文所述。同时被四连领导班子列为审查对象的还有张素萱。在我的问题无法速战速决的情况下,原省文化局四连领导班子再次派人去北京和河南重新调查我的问题时,便把我暂时“挂起来”,开始把张素萱的问题提上议事日程。
到四川邛崃搞外调的是娄光华和胡培基,两个人都是党员,运动骨干。关于娄广华其人,我在《绞肉机中的挣扎和脱险》一文已有介绍。他的外貌酷似一个彬彬有礼的大法官,而他的所作所为却让人联想到历史上的酷吏。他们两个到四川邛崃县跑了一趟返回贵阳,先向领导班子汇报调查张素萱问题的情况,然后按领导班子安排,由娄光华在四连全体人员大会上,介绍张素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状”。
那天是贵阳初冬的一个阴冷的上午,根据通知,大家已经知道开会的内容。四连全体与会人员,都怀着好奇的心情,想知道这位漂亮的女演员张素萱到底有什么问题。有人可能心想:莫非她真是一个像有些人在下面所说的,是一个化妆成美女的毒蛇?
会议在一间类似特大的教室举行,人们虽然经过四年文革运动,批来斗去,已经失去运动初期的新鲜感,但今天揭露张素萱真面目的大会,这毕竟是一个很吸引人的节目。所以,大家准时进入大教室,各找一个位子坐下,鸦雀无声,准备开会。
由于我的问题尚未定性,领导班子准许我参加这种群众大会,说是让我“接受教育”。我知道自己是审查对象,就坐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里旁听。
指导员周晓山率领领导班子成员鱼贯进入会议室,在主持会议的长条主席桌后入座。会议开始,按惯例由指导员周晓山先讲,他说,“一打三反”和“清队”运动已经进行一年多,我们发现阶级斗争的确如伟大领袖毛主席所说,是错综复杂和惊心动魄的。李印堂的问题,我们要继续进行调查,也给他一段时间考虑,看他何去何从。今天由政工组娄广华同志把他们到四川进行外调张素萱的问题,向大家做个介绍,看看一些人披着造反派的外衣,他们到底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看看我们到底应不应该进行这场运动?周晓山又说,这场运动是一场硬仗,我们必须排除万难,坚决进行到底!
指导员周晓山讲完,侧过头来向娄广华示意,娄广华手拿起预先写好的提纲,开始发言。
他说,张素萱出身地主家庭,小学尚未毕业就进入邛崃县剧团学习演川剧。在剧团期间,张素萱一心想成名成家,走白专道路,不认真进行思想改造,所以,在政治上思想落后,和党离心离德,并且散布大量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经过调查,根据群众揭发,她的问题可以归纳如下:
一,张素萱坚持反动立场,走只专不红的道路,表现在有人动员她努力和反动地主家庭划清界限,争取参加团组织,她说父母成分不好,但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罪恶;至于要她背叛剥削阶级家庭,争取入团,她说要先学好演戏,然后思想觉悟提高以后再说。从这些表现来看,她是不愿意背叛剥削阶级家庭,努力改造思想,走又红又专的道路,争取成为一个合格的党的文艺工作者;而是顽固地坚持地主家庭的反动立场,。
二,在邛崃县剧团学习和工作期间,在同事中经常散布说,三年困难时期,四川农村饿死不少人。可见她是坚持地主阶级家庭的反动立场,利用一切机会用心恶毒地给社会主义抹黑。
三,根据剧团同事的揭发,张素萱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彭德怀鸣冤叫屈,说他是功臣,不可能犯错误。
四,为全国知名的大地主刘文彩涂脂抹粉,说他曾经办教育,
为四川培养过人才。
五,在剧团工作期间,生活作风不好,经常和男演员搂搂抱抱,影响很坏。
坐在主席长桌后面的娄广华手拿提纲,像个检察官对犯罪分子进行起诉一样,他容光焕发,声音洪亮,义正言辞,仿佛他又抓出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害虫,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立了新功!他满脸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而我心中却不免想,他这是不是又对张素萱进行一场新的政治陷害?
我看了一眼同样坐在会议室角落里的张素萱,只见她脸色苍白,像一幅凝固了的雕像。心想,这次文化大革命的重点不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吗?为什么整来整去,又开始整出身成分不好的人?莫非又重复五七年反右派那一套?
娄广华介绍完张素萱的 “罪状”以后,指导员周晓山又说,娄广华和胡培基两位同志,到四川邛崃县深入调查,取得了确凿的证据,白纸黑字,张素萱的问题板上钉钉,要抵赖也抵赖不了。李印堂的问题和张素萱的问题告诉我们,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不然我们的国家就会变颜色。还有就是现在已经看清楚,李印堂和张素萱这些人造反,他们是造谁的反?他们是造共产党的反,造无产阶级的反。张素萱回去好好考虑你的问题,不要像一些人那样顽固到底。我们党的政策向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希望你张素萱端正态度,走从宽的道路。下星期你给大家做个检查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