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网红（小说）

大网红（小说）

我第一次在公园里见到她时，她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木凳上正专心致志地划着手机，就在我将要从她身前经过时，她忽然抬起了头冲我亲切地“嗨”了一声，是华人面孔。华人这么热情的不多，尤其是上去了些年纪的华人，很难像这里的白人那样无论见到谁都亲热地打招呼。“真是难得！”我脑海里飞速地闪过这个念头，嘴里已经忙不迭地回应她的招呼，然后送过去一个同样亲切没有距离的笑脸。那天我还有事，便没有耽搁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不过她的脸孔我倒是记住了。这么入乡随俗的国人真是不多见呀。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是我坐在长椅上，她在散步，因为她的打扮还是第一次见到的那身衣服，那种专心致志划手机的样子也很特别，所以我第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那边走边在划手机的入神姿态，不能不承认，手机的出现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生活的结构和方式。 “现在的老人家真是能够赶时髦。”我心里感慨道。我正看着她，她忽然从手机上抬起眼睛来对着我的，四目相对我想她或许也认出我来了，出于礼貌，我赶紧冲她点头微笑打招呼：“早上好！”

她脸上的笑容明显地停顿了零点零一秒，然后那朵微笑的花在她脸孔上绽放得更加亲热：“你好，你认识我吗？”她一边说一边就不请自来地坐到我旁边，公园的木椅很长，有足够的位置给三五个人一同坐下来，显然，她挨得我有点近了，越过了通常让我舒服的安全距离。但是她毕竟是个长者，我坚持着坐在那里没有移动自己的身体。

对于她的问题，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回答得体，便只好冲她微笑着点点头，没有提及那天她主动跟我打招呼留给我的深刻印象，自然还有她的年龄，衣着和划手机的样子也是这个印象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你真的认识我？”她惊喜地问，却又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看来她完全忘记那天的情形了，我就只好继续微笑点头，在心里面告诫着自己：“这真是有点尴尬呀。下次可不能再这么莽撞地对人热情了。”

“你知道我是大网红？”她继续面带欣喜地问，依旧一副不需要我回答的样子。但是这个问题显然出乎我的意料，大网红？这次我无法继续点头了。我猜想可能这里有什么误会。

“什么大网红？”我一脸懵懂地提出我的疑问。

“呐，就是这个，大网红，就是说的我呐！”她把手机屏幕摊开到我面前，我看到她点开一个视频，立即传出一个欢快的男声：“亲爱的大网红朋友，我说的就是你啊，你现在出名了，是名副其实的大网红了！你知道多少人都知道你的事迹了吗？他们都在追着赞美你呀！……”

原来是这样，我不禁微笑起来。我跟她解释：“这个说的你不是指您。这个视频是AI做的，为了赚流量钱到处发。别听它胡说八道的。有些人为了赚钱什么都能说得出来。”我的话颇为安慰的意思，我想她大概是被这种莫名其妙的视频困扰到了。

没想到她听着我说的，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拿疑惑的眼神看定我，仿佛我在说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的话。那样尴尬地停顿了一会儿，她主动开始跟我攀谈起来，言谈中知道她跟我来自同一个城市后，她便滔滔不绝地跟我诉说起她的故事来。很明显她有非常强烈的倾诉欲望，而我恰巧没有什么事，于是就坐在那里听她讲了小半天的时间。

她好像对我自来熟，对我没有任何防备，我很快知道了她的漫长一生的大概故事：她出身穷苦家庭，因为美貌年青时嫁了一个有学问的丈夫，生了两个女儿。本来和美的家庭，但是她丈夫背叛了她，有了婚外情。那段时间她想死的心都有了，整天盘算着各种死法。后来两个女儿让她燃起生的希望和决心。她守住了她的阵地和家。谈不上原谅那个不忠的丈夫，为了两个如花似玉又聪明伶俐的女儿，她的幸福算什么。不过她的丈夫还是早死了，大约就是不忠的报应——她对他多一心一意呀！他却那样对她，也是自己造的孽。她一个人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容易么？一点都不容易！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偷偷哭了多少次！但是她坚持过来了。她的两个女儿都很有出息，两个女儿都出了国，还在国外事业有成。这不，她也跟着出国了，来到这个人人羡慕的天堂国家……她说到这里抬眼看着四周泛出新绿的草地，面容上一派骄傲满足还有一种神圣的自豪感。

假如我那天有足够的时间，她还会告诉我更多，但是我没有时间了，必须离开。我向她表达了我对她的崇敬钦佩之意，又为了有急事需要处理道了歉。我离开后，回头想跟她再次挥别，她已经打开手机，低头认真地划手机去了。“的确是位不容易的老人。大家的生活都不易呀。”我一边离开一边感叹着她的故事。

又过了两天，我再次在公园里遇到她，这次是她主动远远地向我挥着手，我也向她挥手致意了一下，正要继续走自己的路，她远远“哎哎”地叫着，冲我快步走过来。我猜我是她嘴里的那个“哎”。

她一脸兴奋的表情冲向我，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机。走到我跟前，她开口说，“哎，那个大网红说的还是我呀！你看，他们又来告诉我了。”说着她打开手机，指给我一个新的视频看，的确跟上次的视频不一样，却是完全同样的味道和内容，一眼可见是AI的作品。这种视频我从来也不会点入，谁知道会不会带着病毒呢。

看着她似乎完全相信的样子，我很同情她，这些高科技的玩意她肯定不明白怎么回事。“这些人为了钱真是太无德了！”我恨恨地想。

“阿姨，这个说的不是您。这些人就是赚钱的，没有别的目的。您以后看到这种东西就别再点开好了。说不定有的还带着病毒会侵入您的手机，窃取个人信息呢。”我依旧一板一眼地解释。

她又向我投来跟上次一样的疑惑的眼神，只不过这次好像更复杂一点，“你再仔细看看，他说的这些都是在说我，你看他说你这个吃苦耐劳的女人，你这个具有大格局的女人，你这个心灵宽容母仪天下的女人……这不是在说我吗？”

因为她的语气里还有些犹豫疑问，我自然据实以高：“阿姨，真的说的不是您。这些话搁谁身上都适用，他们就是利用人的这种心理。别再理这些无聊无品的人了。”

她眼中疑惑的神情忽然不见了，取代的是对我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太清晰了以致我可以一眼就看出来，这让我的头皮有点发炸，难道我说了真话还要被她当成个骗子么？这样一想，我觉得有点惴惴不安又百思不得其解：“我哪里说错了吗？”然后醍醐灌顶似的，我忽然意识到，我好像把她的问题想简单了。

最后一次遇见她，还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还是那个相同的姿势，她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手机在划。我冲她打个招呼，本来想就那样走过去，她却再次冲我扬起来头笑笑，并招呼我坐过去。

没办法，我只好走向她。“只坐一会儿。”我心里对自己下着决心。

“你看看这个，这个说的还不是我吗？”她又把手机上的一个大网红的视频递给我看。其实不用看我已经知道里面都说什么了，无非是一些说破天的谎话，什么“你已经全球出名了”，什么“你是全中国的骄傲”，什么“已经有上亿人知道你的名字了”……谁会相信这种低劣的胡言乱语呢。但是我现在看着她热切的脸，再次确认了上次想到的：有人会相信的，再低劣的谎言也是有人相信的，有人对任何夸奖赞美她的话都深信不疑，哪怕说她就是一尊菩萨，估计她也会觉得没什么不对，因为她就是这样自我认定的呀。

想到这里，我走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去了。做样子认真看了三遍，然后一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冲她一脸夸张的仰慕的微笑：“啊！看看我这个脑袋！我这才看明白，他在说的是您啊！您真是出名了！出大名了！阿姨你以后出门要戴个墨镜了，这视频里不是说了吗，以后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出你。”

她听着我的话，果然不出所料地咧嘴笑起来，憨憨的笑，没有怀疑，有一些羞涩，还有一些理所当然，并且还有一些对我的终于长了眼开了窍的欣慰，好像在说：“这个榆木疙瘩的脑袋，终于开窍了。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害我点拨你这么久！”

她一副要坐下来跟我再好好说道说道的样子，但是我实在不想再说违心的话了——那样会沦为那些不道德的视频制造者的帮凶和同谋；我又不能说真话——戳破她的幸福的泡泡对她未必是件好事，或许她仰赖着这些精神上的麻醉活着。我只好说自己还有事，再三推辞，然后做急匆匆的样子，跟她告别。

又过了几天，我远远地看到她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不过这次脸上多了个墨镜，一边划着手机，一边时不时抬起头来四下看看，似乎在等人，又仿佛在担心会不会有人认出她来，让她签名——像那个视频里说的那样。

我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另一个远一点的公园。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公园，自然再也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戴着那副保护自己不被认出的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