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叔叔去世了

美国的叔叔去世了

 

我刚从北京回来才几天，爸爸突然打电话给我，叫我赶快回家。

我一到家，爸爸就递给我一张电报纸说：“你美国的叔叔去世了！”我拿来一看，原来是美国的哥哥姐姐发来的电报，上面说叔叔因患癌症，于四月二十九日下午四点去世。享年七十二岁。

我看出爸爸已经哭过。他们兄弟两人自解放后就天各一方，四十年后才得以见上一面。叔叔更是连爷爷去世时都不能回来尽孝，成为终生憾事。

但直到这时，我仍然只知道叔叔解放前是开飞机的，后来到台湾去了，然后去了美国。具体情况一概不知。在我的心目中，他一定是共产党的死对头，说不定杀了好多好人，是“人民的敌人”。所以我从来不敢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有一个叔叔。因此当我听到叔叔去世的消息，只是按照爸爸的要求，跑到邮电局去给哥哥姐姐们发了一封唁电，然后就默默地坐在那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唯一感到庆幸的是爸爸和叔叔在有生之年还见过一面。跟那些到死都无法见面的家庭相比，已经算是够幸运了。

一个月后，从美国寄来一个包裹。里面除了很多在追悼会上的照片外，还附了一份纪念册，上面附有叔叔的生平介绍。我这时才第一次知道了我的叔叔：

故空军退役上校江公汉荫生平事略   江公汉荫，湖北汉川人。距生於民国八年九月廿一日。兄弟二人，排行第二。七岁始学故里，入武昌博文高中毕业。适民国廿六年七七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侵华北，再侵华南，华中。沪江沦陷，华中吃紧，学校停办。政府迁移後方，号召知识青年从军报国，誓死抗战。江公乃毅然缀学，投笔从戎。考入空军官校十二期飞行战斗科。民国廿七年七月一日，进陆军官校受入伍训练。嗣因政府迫於内忧外患，航空训练器材及设施均感匮乏。先总统蒋公乃指令将该期学生编人陆军官校十五期，先受完整之步科训练，毕业并授于陆军少尉军阶。至民国廿九年始再转入空军官校，并派赴美国接受飞行训练。于民国卅二年底，完成飞行及战斗训练回国。民国卅三年初，江公正式加入部队作战行列。时美国已与德，日宣战，并已派遣美第十四航空军（即飞虎航空队）在中国战场与我空军并同作战。同年成立中美空军混合联队，江公调任中美混合联队第五大队战斗驾驶员。自此乃遂其抗敌及壮志凌云之宿愿。每日驰聘於祖国之领空，生死不顾，先後参与鄂西，长沙，衡阳保卫战及百余次惨烈之战役，累建奇功。并於同年因积功迅速升任分队长，作战长等职。每次作战，均身先士卒，以身作则。深获长官、部属及同僚之敬佩与爱戴。是年，江公曾两次於空中被炮火击中，迫降敌後。冒九死一生，终能安然脱险归来，堪称奇迹。江公战功彪炳，曾获楷模、懋积、干城、彤弓、宜威、复兴、雄鹫、乾元、忠勤、胜利等二十余座勋奖章。功在国家，却从不以此自豪。民国卅四年，日本无条件投降，江公调任空军官校飞行教官。以其所学，传授后进。空军现任将领中，多位均曾受教於江公。民国卅八年，随军迁台，再度调任空军第五大队中队长，政战部主任等职。於民国五十四年，进空军参谋大学深迨，以优异成绩毕业，调任空军总司今办公室主任以迄退役。退休后来美另谋发展。以其一向做事认真之态度，在其工作岗位上，均有优越之成就与表现。夫人林振清女士，和蔼贤淑。长子珩华，次子念慈，长女瑶华，均各成家立业。子孙满堂，正乐享天伦，传此噩耗，怎不令人痛惜，并志哀悼！

 

啊，原来我的叔叔是个空军，抗日战争时期和美国的飞虎队一起，跟日本人空战百余次。并得到上十枚奖章。因此，在他坟头铜制的墓碑上，同时刻有中国空军和美国空军的军徽。这只有参加了美国飞虎队的中国飞行员才有这个荣誉，在中国有这个荣誉的飞行员并不多。我在想：叔叔算不算是英雄？抗日英雄，或者民族英雄？我觉得应当是的。

 

叔叔的碑上刻有中国空军和美国空军的军徽

 

然而，如果叔叔当年不逃到台湾去，下场肯定是杀头，这点没有任何疑问。连起义过来的中统特务头子严醉都要坐十几年的牢，海军起义的人也大多没有好下场。难道还能容他活下来？

叔叔其实在抗战胜利后就不再打仗，而是当教官去了。不是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样“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但即便这样，如果留在大陆，仍然逃不掉被杀头的命运。据后来公开的一些材料，不少国民党的将领在抗战胜利后甚至之前就已经解甲归田，根本没有在后来的内战中打过仗。他们之所以在解放前夕没有随国民党一起逃到台湾去，是觉得自己不说是抗日有功，至少不该杀。但最终都被杀掉了。

看到叔叔的生平简介，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明白，为什么只要是沾了国民党的边，不论他干了什么事，就一定是反革命？我们从小看到打仗的电影，里面的国民党，不是凶神恶煞，就是头上缠着绷带，柱着拐杖，在荒诞的音乐声中东逃西窜。而抗日战争，就是描写共产党一边在跟日本人在打，同时还要应付来自国民党的干扰。连教科书里都写到：共产党对付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日军。可叔叔跟日本空军打了百余次空战！他一个人的空战就比八路军和新四军的空战总和还要多，因为共产党当时就没有空军。

本来，今年八月，我被批准去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已经把这事告诉了叔叔和婶婶，但叔叔不幸在我去之前三个月去世了。我真的很遗憾，没能来得及跟叔叔见一面。据婶婶后来告诉我，叔叔去世前还念念不忘我要来美国的事，我相信他也一定是带着遗憾走的。

我不禁想起了陆游的诗句：“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斯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安息吧！我的叔叔，我来美国后一定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