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楊鹏
浩武兄约我给共读《美国秩序的根基》(The Roots of American Order)一书的朋友们，在微信群做一个讲座，谈对《美国秩序的根基》一书的看法。
我匆匆读完《美国秩序的根基》（张大军译，译文不错，值得推荐），对此书却并不满意，感觉有些散！这是一本很好的政治学大众读物，缺少经典政治哲学著作的深度及穿透性，似乎缺少一种对美国深层秩序上的平衡与矛盾的洞见。
应该是五个城市
本书认为美国秩序的根基，源于四个城市，耶路撒冷、雅典、罗马和伦敦。这四个城市创造的秩序思想元素，在美国优化组合，这就是美国的根基。
耶路撒冷代表基于上帝信仰的神法，以摩西十诫为代表的神法秩序，书里这条总结得不错。
讲到雅典时，书中强调的是雅典大众民主的混乱给美国创制带来的教训，美国国父们希望创造一个有秩序的民主。但书里对希腊社会存在的问题，只有一些现象概括。关于希腊思维方式对美国精神的深层影响，作者缺少洞察，对希腊社会为什么总是因为内部冲突带来混乱和败落缺少足够的理解。这方面我下面会分析。
本书对罗马的总结，突出的是罗马“自然法”概念的形成，这使罗马法具有一个超越具体法和具体权力人的至高秩序，上帝之“自然法”，这使人们有了一个超验的反对现实不公的精神准则。
这一点作者总结得很好，“自然法”概念生成后，成为以后西方社会变革者自然的理论依托，如美国国父们。
对伦敦的贡献，作者强调的是普通法传统，法律高于个人和法律人的独立审判，法律至上和司法独立，这一点分析得也很好。
看完作者总结的四个城市，我想到的是，这四个城市都不是美国秩序的发动机，而只是美国秩序建构的重要部件。有一个城市是发动机，作者却没有列入，这个城市就是德国得威登堡，1517年，马丁•路德在这里发布了他的“九十五条论纲”。
美国是新教变革的产物，美国秩序也是被新教变革带来的秩序方向所引发的。没有新教变革这部发动机，作者提到的耶路撒冷、雅典、罗马和伦敦这些部件就不能以特定的美国方式组合起来。
“两希”的统一
本书更大的缺陷是，作者只看到四个城市思想元素的组合好处，却没有看到这个组合的磨合尚未完成，尤其是耶路撒冷和雅典之间的矛盾，理解“两希”矛盾，是我们理解美国社会冲突的根本。
如果再减少一些，从耶路撒冷、雅典、罗马、伦敦和威登堡这五个城市中再减除三个，只剩下耶路撒冷和雅典，这两个城市是美国秩序基因的发源地。
耶路撒冷和雅典这两个城市的历史太复杂，作者在梳理这两个城市的秩序元素的时候，显得比较散，不能突出要点。我们可以从耶路撒冷和雅典这两个精神象征中，抽取出三个人，集中到摩西、耶稣和毕达哥拉斯，集中到三个人，集中到这三个人的关系之中。
我们大胆假设一下，美国秩序的根基，就在摩西、耶稣和毕达哥拉斯这三个人的关系之中。
理解美国秩序，既要理解美国秩序的力量，也要理解美国秩序的矛盾以及这种矛盾可能带来的风险。美国的力量所在，就是摩西、耶稣和毕达哥拉斯的联合，美国的矛盾，就在于摩西、耶稣与毕达哥拉斯的矛盾。
摩西属于基于上帝信仰的惩罚，律法公义的惩罚。耶稣属于基于上帝信仰的爱，上帝之爱。摩西与耶稣，一个是《圣经·旧约》，一个是《圣经·新约》，他们是上帝之灵的一体两面，上帝的爱与惩罚。
摩西和耶稣都在美国人心中，美国人信任你的时候，就表现出耶稣的爱与服务的精神，美国人不信任你的时候，就表现出摩西的严格律法与无情惩罚精神。
人类不同文明皆由多元要素组成，在不同文化的竞争中，有比较优势的要素得以扩散，比较劣势的要素被压缩或消灭。古希腊文明的各要素在文明竞争有不同的命运。
与犹太教、基督教一神信仰相对抗，古希腊多神宗教劣势尽显，被拉下宗教的神坛，跌碎为神化，成为文学艺术。
但古希腊以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得为代表的几何学、数论思想，却在竞争中凸显出来，征服人类一切文明。毕达哥拉斯奠定了人类数学理性的思维方法，在人类文明史上一枝独秀，各民族除了老实学习继承外，别无他法。
西方各民族文明元素的长期竞争中，两大顶峰文明元素以其巨大比较优势征服了同类但较低层次的其他文明元素，成为构建西方精神的基础，这就是摩西、耶稣上帝信仰和毕达哥拉斯数学理性思想，形成了“信仰+理性”、“上帝+数学”和精神结构。“上帝信仰+理性数学”的希伯来、希腊这“两希”精神结构，以其综合比较优势，迅速向全球扩散。
爱你服务你，就是“耶稣+毕达哥拉斯”，用有效的理性的数学的方式来爱你。
恨你惩罚你，就是“摩西+毕达哥拉斯”，用有效的理性的数学方法来惩罚你。
爱与恨所依托的方法，都是理性算计。
摩西和耶稣，一左一右分别牵着毕达哥拉斯的手。
“两希”的冲突
毕达哥拉斯奠定了科学家理性思维。
一位科学家研究自然现象，寻找背后的数学公式，本质上是孤独的个人事业，是个人面对自然现象的观察、思考。要求只认自然规律、独立思考、不信权威、批判性思维、只认逻辑与证据。
在这个意义上，理性使人相信自己、信靠自己，相信自己的理性认知能力，信靠自己的主动努力。科学家寻求自然规律，很少人会向上帝祈求说：“伟大的上帝，求你把数学公式告诉我吧！”科学家知道，数学公式不是这样出来的。科学思想，容易使人把自己当神。《圣经》中亚当、夏娃吃知识树的果子，就是想像神一样。
正因为科学家是孤独地面对自然现象，正因为科学家必然是独立自主的思考者，科学家群体，不是铁板一块的统一体，而是一个个在科学规范的麻袋中的马铃薯。
数学理性使人独立，使人分散化，使人原子化。
从秩序的角度，本书似乎更重视摩西。我就用摩西来对比一下毕达哥拉斯。
摩西要求对上帝的绝对信从，要求基于共同信仰的团结一致，要求遵从明确的善恶是非标准，要求严格遵守由上帝而来的律法，要求为信仰而奉献牺牲。一神信仰使人结成共同体，使人团结一体，使人为了共同信仰和善恶标准而共进退。
摩西与毕达哥拉斯有内在的不同：
摩西靠上帝信仰，毕达哥拉斯靠理性思考；
摩西靠祈祷上帝，毕达哥拉斯靠逻辑推理；
摩西靠律法，毕达哥拉斯靠数学公式；
摩西讲共同信仰下的团结，毕达哥拉斯讲个人的独立思考；
摩西敬畏上帝，知道自己缺陷，不敢把自己当神。
毕达哥拉斯把自己当神，认为永恒的力量在自己身上，而且他教学生用理性方式去实现永恒。
今天，我们在美国东部的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和西部硅谷及好莱坞精英身上，很容易看到毕达哥拉斯的影子。他们不少人不信上帝（或顶多是自然神论者），他们许多人在心里把自己当神，他们坚信数学科技是走向永恒之路。他们对各种宗教采取宽容态度，把宗教当成多元文化来看待。他们在带来美国科技发展和社会文化多元宽容的同时，也在使美国的善恶是非模糊，使美国基督教信仰凝聚力弱化，使美国社会共同体有被解构的危险。
今天的美国，随着科技力量日趋发展，毕达哥拉斯的身影日重，似乎要完全松开与摩西的牵手，要自行其是了。但美国的摩西们也急了，他们知道毕达哥拉斯脱离上帝而自行其是，就意味着美国社会共同信仰的崩溃和善恶是非的混乱，意味着美国凝聚力的涣散，意味着美国会走上古希腊的道路，因多神的内斗而不得不终结。
美国的成就，就在摩西-耶稣与毕达哥拉斯结合的平衡上，这个平衡是上帝的赐福。如果没有摩西-耶稣，美国的共同体精神就崩溃了，毕达哥拉斯也没办法好好搞科研了。毕达哥拉斯的自由，是在摩西-耶稣共同体的平台保护下才会有的，这一点美国的共和党很明白，这一点美国的民主党不明白，美国的众多科技精英和大学教授们似乎完全不明白。
当然，也不能没有毕达哥拉斯，没有毕达哥拉斯，很容易走向宗教狂热和极端主义方向。这一点美国的科技精英和大学教授们明白，但美国共和党的部分人和美国不少“红脖子们”不明白。
当摩西、耶稣与毕达哥拉斯拉手牵手站在一起，美国就富强和谐。当毕达哥拉斯要脱离摩西、耶稣自行其是去当神，美国就会因内斗而解构。
启蒙运动以来，欧洲精神逐渐失衡，失衡在毕达哥拉斯坐大，摩西、耶稣弱化。理性科技发展了，人原子化了，是非观念因多元而模糊，社会凝聚力涣散，共同体出现精神危机。美国也有失衡的危险。
“上帝信仰+理性数学”，摩西-耶稣+毕达哥拉斯，在这一精神联合体扩张的浪潮中，人类其他文明会如何回应呢？人类文明的生态位，必会按照与“上帝+数学”的距离来进行排序。
看来这已是一本书的构架，可以继续深化。
作者简介
美国哈佛大学亚洲中心研究学者，北京掌上国学院创始人。
杨鹏先生在哈佛大学期间研究的课题是犹太教、基督教经典与中国古典哲学的对比研究，他长于将中国传统思想与人类宗教、哲学思想史背景进行对比分析。其著作有《老子详解--老子执政学研究》（2003，至今已出第四版），《为公益而共和》（2012），《上帝在中国源流考》（2014），DAO DE JING最新译本（2016，美国出版）等五本专著。哈佛大学著名中国哲学教授迈克尔·普鸣（Michael Puett）称赞杨鹏先生在美国出版的Dao De Jing 是神奇的成就（Wonderful achieveme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