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初,我来到铜锣湾的鹏利大厦,加入鹏利船务公司,出任船员部经理。刚上任船员部经理一个月,菲律宾达沃市(Davao)传来噩耗,AB-Y被缆绳击中,致命,我要马上飞过去,处理相关事务。
M.V.LUCKY MARINE,船名"幸运”。交班管建荣船长,上海海运学院78级驾驶专业毕业,在船上已经服务了14个月,身心疲惫。头天夜里,他与接班的曹阳船长交了班,遵照海上的规矩,搬出了船长房间,另外找了个空房间,睡觉去了。六点钟,管船长带休班船员,坐车去了达沃机场,飞赴马尼拉转机,回上海。
接班的曹阳,是升职后第一次做船长,半夜签字接班后没睡觉,看卷宗熟悉文件,直到六点钟引水员上船,指挥移泊。六点二十分尾甲板传来消息,松软的缆绳带在了拖轮大桩,拖轮顺风漂开使其突然受力,绷紧后弹起,打到AB-Y的腹部,紧急送医院后证实,已经当场死亡。
管船长按照香港鹏利公司与中海劳务外派上海公司的联合电报指示,在马尼拉的酒店等我。在马尼拉转机的其他休班船员,在李军老轨带领下,按计划飞回上海了。我到了马尼拉之后,管船长被我带回了达沃,事发后第三天早上,我们来到船上。
曹船长一见我们来了,尤其看到管船长,仿佛见到了救星,执意要交回全船的指挥权给老船长。曹阳,30岁刚刚出头,瘦高身材,大眼睛方额头,一阵阵袭来的胃痉挛令他脸色乌青,不停咧嘴。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突发的人命事故,几乎令他精神崩溃,完全没有胃口,只是偶尔喝杯冷牛奶。曹船长要马上让出船长舱室给管船长,我压了下来,召集“四大柱”和政委,开会。
“四大柱”(Top4),是船上四个高级船员的简称,船长,大副,轮机长,大管轮。这条船是全套中海劳务上海外派,配了政委,对外职衔“二级水手(OS)”。坐下来,大家垂头丧气,说是开会,我一言堂做了分工。曹船长,不准再空腹喝冷牛奶,马上吃碗热汤面,集中精力于恢复正常吃饭,睡个好觉。卸货的琐碎事务,全部由大副负起责任。由政委散会后去伙房,先落实曹船长的热汤面。我在的这两天,政委不再向水手长汇报工作,放下手头的一切,全力协助我和管船长料理后事,轮机长必要时协助。我强调,管船长住船上的客房,交了班的老船长回来是稳定船员情绪,协助我料理后事。所谓料理后事,其实首先是安抚船员情绪,然后才是调查事故经过,最后组织船员到教堂,举行一个向AB-Y遗体告别的仪式。
达沃市,位于菲律宾东南端,南边隔海与印尼相望。没有明显的自然河流做为边界,文化的差异却是非常显著。山的南边,信奉伊斯兰教,山的北边,信天主教,都是菲律宾。中间山区分不清的地带,菲律宾的穆斯林分离主义组织活动猖獗。一个星期之前,极端回教游击队袭击了在这里承包基建的施工队,绑架了三位中国工程师做人质,其中有张姓的两个兄弟。非律宾达沃市政府,动用武力强攻,剿灭了游击队绑匪,人质一死两获救。临行,殴小青总经理一再嘱咐我,注意人身安全,最后忍不住说,达沃很美,她以前出差,到过这里。达沃确实很美。港口城市,海水湛蓝,周边的山丘,四季花开遍野,路边的热带植物,树影婆娑,风光旖旎。建筑都不高,人人面带笑意,温文尔雅,非律宾人自己说,信天主教,大家性情随和,南边信穆斯林教的,才会处事决绝。
我职责在身,毫无心情观景。在保险公司代表的引导下,政委,管船长和我来到教堂,这里停放着AB-Y的遗体,棺盖打开,混合了尸体与热带香料的浓烈味道,扑鼻而来。中国人用不上天主教牧师,我们搞仪式不需要跟教堂方面协商任何具体的流程规则,定了时间就可以安照我们中国人的传统,自行其事。
回到船上,我逐个敲开干部船员舱室。轮机长,老沈,大连海运68届,我提了几个人名,他高兴地说“都是同学”。老沈表态他带头,带机舱的弟兄们,去参加仪式。大副,也是上海海运学院毕业,兜里有船长任职资格证书,我问他为什么升不上去?他说了一连串哩哩啦啦的理由,先是说他在船也快一年了,马上也要休假了,又说上次分多了扫舱费,分多了伙食赏,还骂过水手长,最后说自己在房间用电炉子煮夜宵,引发跳电,总之,这次升任他做船长,不可能。二副,事发时与AB-Y同在船尾甲板,开始缆绳软软地躺在甲板上,他们两人在缆绳堆上走来走去,给拖轮带好了缆绳。风来了,拖轮被风吹得漂开了,发动机没启动,缆绳开始慢慢地拉紧,二副脚下本来松软的缆绳突然成了弹簧,把他弹到半空,落下来受了轻伤。二副很难过,捡讨自己船艺不情,没有指挥好现场操作,对不起水手。告别仪式,他一定要去。一方面,我安慰他要总结教训,千万不要过分自责,毕竟这是一次意外。另一方面,我又再想,又是二副,一个最容易出事故的岗位。
遗体告别仪式,政委带来了国旗,轮机长摆了水果,教堂安排了鲜花,二副站在我身边,疑视着棺木中静静躺着的AB-Y,心情沉痛。我主持庄严肃穆的仪式,默哀后,政委念了告别词,管船长带头,大家鱼贯趋前,双手合十深深地三鞠躬后离开。菲律宾老乡在旁边静静地看,他们一定看到了高高挂起的五星红旗,听到了政委的郎郎祭文,看到了中国船员向死去的同伴静静地默哀,深深地鞠躬告别。回到船上,舷梯口站满了因值班没去参加告别仪式的船员,大副和机工用油漆桶点了个火盆,摆放在舷梯口,我在众目暌暌下,带头从火盆上跨过。然后,又指挥大副带着甲板水手们,先后在船头船尾燃过香烛,抛撒纸钱。入乡随俗,在海上要尊重海员的想法,让他们心安理得地耕耘大海。
曹船长又找到我,旧话重提,辞职。看得出,他吃了热面汤,睡了一觉,脸色有所好转,铁青色已经褪去。曹船长是上海海运局自己的学校毕业,大概率他们的内燃机原理与结构课程,是我的下铺同学陆振星教的。我以船员部经理,更是老师的身份,开导他。首先我鼓励他完全不必为难,达沃出去奔澳大利亚,一路都是大海,再没有狭窄航道。其次, 今天如果退缩了,走下了M.V.Lucky Marine的舷梯,将来你会一看到海里的船就两腿发软,短短几天的船长经历会成为毕生职业生涯的耻辱与心理阴影,不会再有船东请你了,你的职业生涯就此完蛋。最后我说,手头没有接班的船长,大副提不起来,管船长超期服务已经心力交瘁,我没有选择,恳请曹船长帮我。曹船长没退路,我也没退路,中海劳务上海公司,香港鹏利公司,大家没有退路。我硬硬地对曹船长说,我只有一个选择,背后拿着枪,顶你曹船长,向前,向前,向前,所谓人生能有几回搏?最后曹船长,还是顶硬上了。
海员是弱势的群体,海员是英雄的职业,做海员的人顶硬上,大海就会造就英雄。三年后,我在国内的岚山港协助船员换班,交班的船长恰恰是曹阳船长,他已经做了三个合同,算一个老练的船长了。见到我,他的兴奋与感慨。难以言表。向前,闯过来了。退缩,只得告别船员职业,告别航海。他真诚地邀请我,到上海一定告诉他,他和太太要请我吃饭。管船长回到上海,结束了海上漂泊,上岸管理船员了。老沈做了一辈了海员,直到退休。我特意写了信函给外派单位,感谢沈老轨,表扬政委的工作出色,盛赞外派船员配政委的制度。
交班的李军老轨,马尼拉转机回到上海,8月12日在上海虹桥飞机场,被海关发现行李中,有数月前在南非购买的象牙。2001年8月1日新生效的海关条例规定,象牙禁止买卖,不准进口。上海海关新规实施三把火,要罚钱,判坐牢,李老轨冤枉。虽然我在马尼拉与李老轨失之交臂,只见到管船长,但是后来听说了象牙的事,我以鹏利公司的名义出公函,证明李老轨在船上服务了14个月,没有看到中国海关的相关新规定,绝对不是故意犯法。仅仅12天之前,象牙物品进口尚不违法,此事事出有因,事发偶然。在中海上海劳务公司的担保下,李老轨免去了牢狱之灾,被罚了十万元。我2015年在上海崇明岛修船,李老轨和储船长代表英国格瑞格船舶管理公司来看我,他们为我管理光租船M.V.Padmini。饭桌上聊开来,我和李老轨彼此相认,“原来那个李老轨,就是你”,“原来去达沃的杨经理,就是你”。大家感叹,航运圈子太小,转来转去也就是这么几个人。然而,航运圈子又真是大啊,有大海,有船舶航行的地方,总会彼此相遇。这帮子人个个都是世界仔,全球到处跑。

菲律宾的达沃,一个美丽的东南亚城市,正在那里继续讲述着她的绚丽故事。达沃市那个剿匪的铁腕市长杜特尔特,后来做了菲律宾总统。老杜总统是个果断的政治家,吸毒与分裂主义游击队,这些当时棘手的国内政治危机,老杜处理起来游刃有余。老杜有华裔血统,秉承独立自主的外交策略,对华政策是睦邻友好,搁置争议发展经济。小马克斯,1972年在他母亲带来下来过北京,进了中南海,伟大领袖毛主席吻了他母亲的手,摸了他的顶。小马克斯联合杜特尔特的女儿萨拉,竞选获胜,成为总统与副总统,接替了老杜的总统职务。在对内与对外的政策上,他没有履行竞选承诺,与杜特尔特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渐行渐远,最后发展到反目成仇,假手欧洲人,陷老杜于囹圄。小马克斯的姐姐,帮理不帮亲,继续高唱《我爱北京天安门》,揭发弟弟是吸毒的瘾君子,断言他如果不悬崖勒马,幡然悔悟,势必走到绝路。菲律宾的政治生态,远远不是美丽的鸟语花香那样风平浪静,着实有些险恶,仿佛松软盘卧在甲板的缆绳,随风而来就会成为夺人性命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