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2025 秋天的回忆(1)

GolfNinja (2025-11-16 11:58:04) 评论 (1)

我方从加拿大班夫归来未久,眼前还晃着那翡翡湖的颜色。这颜色说来也奇,非蓝非绿,倒像是将晓未晓时天光的呼吸,又似初醒的春梦边沿那抹朦胧。最不能忘的是梦莲湖的晨光,十峰积雪在朝阳里熔作金箔,湖水被光影点染得透亮,静静地盛着整个秋天最澄澈的寂寥。

待往瑞士的航班轰鸣着离地时,我倚着舷窗暗忖:阿尔卑斯的秋色,可堪与这翡色相较么?

于是从日内瓦启程,一路经洛桑、西庸古堡、格吕耶尔,过伯尔尼、因特拉肯,攀哈德克卢姆,访劳特布龙嫩,停Lucerne 和mount Rigi至莱茵瀑布抵苏黎世. 这本是条湖山相衔的黄金路,于我,却成了在秋光与心隙间的慢旅。

日内瓦的秋

日内瓦的秋日,多是铅灰的天。

莱芒湖凝着银白的灰,偶起微波,也只漾开些细碎的纹。喷泉虽擎得老高,水柱却融进天色里,失了晶亮。花钟的彩瓣让阴影吞去大半,唯余几点颜色在石子路上恍惚着。偶有穿亮色运动衣的跑者掠过,像在旧绢本上突然点了一笔矾红。

我等着那传说中瑞士独有的美,等来的却是这般沉静的景致——湖光、舟楫、人影,都浸在默然里,像褪了色的缂丝屏风,雅是雅,终归少了明信片上那扑面而来的惊艳。

万国宫拾零

随后往万国宫去。微风过处,云隙间偶尔漏下些日光,在湖面碎成银鳞。阿里亚娜公园的景致是好的,远山含着水色,树木映着湖光,却仍不是我想象中瑞士该有的模样——倒像宋人山水,含蓄得教人要屏息细品。

听说这片园子原是德拉里夫家的私产。末代主人古斯塔夫遗赠时立下规矩:园门永向公众敞开,他的坟茔须永驻此间。一九二〇年国联择址于此,说来讽刺,倡议人威尔逊的祖国,最终却背过身去。如今联合国旗在旧楼上飘着,建筑仍是那般庄重对称的样貌。

离开时,广场上聚着示威的人群,呼喊声撕破庭院的宁静。这份喧嚣,让我更觉着瑞士的秋日,实在谈不上什么浪漫或奇特。

百达翡丽钟表博物馆怀旧

走进百达翡丽钟表博物馆时,日头已经斜了。那楼旧旧的,檐角生着苔藓,仿佛怕惊扰里头的时光。空气里浮着金属与岁月糅合的气息,凉丝丝的,倒不恼人。

玻璃柜里躺着几百年的精工。怀表、座钟、腕表,皆静默如禅。它们不言,只用纤细的指针诉说着人类丈量时间的妄念——总想捉住、想装饰、想将这流沙缀上金边。

我在一只珐琅怀表前驻足。表盘泛着牙黄的光,像祖母梳妆台上那面菱花镜。秒针颤巍巍地移着,讥诮似的划过永恒。齿轮在灯下碎成星点,是丁是卯地衔接着,精致又冷漠。

忽然想起儿时堂屋的挂钟,滴答声总混着夏夜蛙鸣。如今蛙声早寂,连钟声也让电子屏吞了去。时间照旧流着,只是流得更急,更轻。

离去时斜阳在窗棂上描了淡影。回望那些静默的表,它们量的哪里是辰光?分明是人心尖上那点不肯老去的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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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赫雷钟表行

离开博物馆, 漫步在渐沉的暮色里,忽然想起前些时候听来的一个故事。

说是某日,一辆载着某国富豪团的旅游车在布赫雷钟表行前停下。橱窗里映着阿尔卑斯的雪光,Bucherer的金字在清冽的空气里发亮。这店名听着,无端教人想起英文里的butcher——在这般精致的时计殿堂里,倒生出几分谐趣,像是刻意安排的文字游戏。

据说在车上,导游曾苦口婆心地说:要衬身份,当选百达翡丽或江诗丹顿。那劳力士么……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若有无踪的笑,终究是入门之选罢了。

车门一开,众人鱼贯而入。原以为都会循着指引往幽深处去寻那贵族时计,谁知人群竟齐刷刷涌向右手边——金光熠熠的劳力士柜台前,顷刻围得水泄不通。导游独个儿僵立在大厅中央,周遭昂贵的寂静仿佛在调侃他适才的苦心。心中暗暗骂道:这帮土鳖!

这光景,倒让人想起城隍庙前的旧事——任凭庙祝把城隍老爷的功德说得如何圆满,香客们终究还是挤在送子观音殿前,磕最响的头,烧最粗的香。人心所向,原来不论东西,都是一般的。

只是不知在这谐音屠夫的店里,最终是谁,宰割了谁的趣味。

那导游如果听说另一个骂人土鳖的故事,就会生生把话吞回去: 当年楚汉争霸,韩生劝项羽说,关中地势险要、土地肥沃,非常适合称霸。而项羽看到秦宫已经被焚毁,又心怀故乡之情,便说:“富贵不归故乡,如同衣绣夜行,谁会知道呢?”韩生听后便退下,并讽刺地说:“项羽就是个土鳖! 人们都说楚人就像沐猴而冠,果真如此。”项羽听后,便将韩生烹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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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力士巧克力

从布赫雷店出来时,天色正灰,街上行人不多,我便顺着人行道,慢慢朝劳力士本店走去。方才在布赫雷,店员说话冷冷淡淡:“现下只有限量款,价目也高。”语气里那份疏离,使人忍不住想起旧时当铺的朝奉——眉眼间永远吊着点子傲气,仿佛将世人分出三六九等,而我恰恰踩在最不受待见的哪一格里。明明是讨生活的买卖,却偏要露出几分高人一等的神色来。

到了劳力士店外,景象倒又不同。虽是要排队,可队未站稳,店员便迎上来,笑意殷勤,递苏打水、递巧克力,仿佛老亲戚般周到。巧克力在口中慢慢化开,先酸后甜,那味道颇古怪,却又似曾相识。这滋味正像世人看待劳力士时的心气。平日里说得斩钉截铁:“暴发户的玩意儿,不稀罕。”话说得响亮,心里却虚得很。可一旦真看见别人腕上闪着金光,却又酸里带甜,甜里绕酸;羡慕带着嫉妒,嫉妒又夹着些恨自己不争气。那一口巧克力,吃的哪里是甜点,分明是人心里那些小小的曲折。

殷勤虽殷勤,终究还是那句话:“只有限量款,价格也高。”倒是那劳力士贴牌巧克力,都任由你带走。走出店时,我手里拎着劳力士巧克力,无甚价值,却比布赫雷里那句冷冰冰的答复来得更有人味儿些。

Pasta 惊艳

行至山脚,教堂的晚钟正悠悠传来。钟声沉甸甸的,带着旧绸缎的温软。转角处有家Pasta,门前的干草束在晚风里轻轻摇曳。我本只想寻个歇脚处,不料这寻常小店,竟成了旅途中最难忘的注脚。

坐在廊下,山风拂面,竟不觉寒。暮色如宣纸上的淡墨,渐渐晕

开。侍者端来的面看着朴素,入口却惊觉一股奇辣——不是南欧的奔放,亦非东方的凛冽,倒像是阿尔卑斯的山风酿进了酱料。我不禁莞尔:在这以奶酪著称的国度,竟藏着如此不羁的滋味。

慢慢品着最后一口面,街灯已次第亮起。忽然悟得,旅行的真味,原不在追寻已知的美,而在与这般意外温柔相撞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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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内瓦的秋日,终究没有给我那种一眼惊艳的欢喜。湖山沉在灰调里,像一轴未及染色的水墨。我怀揣些微失落踏上往洛桑的路,心里却泛起新的期待:或许真正的阿尔卑斯之秋,正藏在下一程的某座古堡檐角,某片牧场霜枫之间,静候着与漫游人悄然照面。

这倒让我想起幼时读《山海经》,总想着那些奇兽异草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及至长大见了世面,才晓得最美的景致,往往不在书里,而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