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知的全球贸易体系已然消亡。随着华盛顿威胁或达成对数十个国家征收10%至50%以上的关税,诸如“最惠国”待遇(MFN)等基本原则正在被抛弃。世界贸易组织实际上已停止运作,因为MFN要求世贸组织成员国在已达成自由贸易协定的情况下平等对待彼此。“美国优先”的贸易战略以及中国大陆的“双循环”和“中国制造2025”战略都反映出,明显倾向于基于权力的体系取代了任何基于世贸组织规则的体系(下图 X/Linkedin)。


技术、贸易与就业
全球贸易体系是美国主导构建的多边经济结构的一部分,始于二战时期,并持续到本世纪初。冷战结束后,美国政策制定者希望,此前几十年在大部分非共产主义国家形成的基于规则的贸易体系能够扩展至涵盖俄罗斯等美国昔日的对手以及中国大陆等新兴市场。这些规则将增强稳定,促进开放与融合,并促进经济争端的和平解决,从而造福美国的经济和战略利益。然而,即使在该体系全面建立之前,反对的声音也已出现,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围绕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的激烈辩论。1999年,在美国西雅图举行的首次世贸组织部长级会议遭到了大规模、引人注目的抗议(下图 Facebook)。

美国制造业就业岗位的下降,也主要源于技术变革。鲍尔州立大学的研究人员计算得出,“(2000年至2010年间)制造业近88%的失业可归因于生产率的增长,而制造业就业的长期变化主要与美国工厂的生产率有关。” 他们发现,贸易仅占失业人数的13.4%。事实上,制造业就业岗位的下降在发达工业化国家普遍存在,早在华盛顿签署任何重大贸易协定之前就已开始。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和圣路易斯联邦储备银行的数据,从20世纪70年代到本世纪头十年,美国制造业就业岗位占比每十年下降约2至5个百分点。被广泛认为是制造业强国的德国也经历了类似的衰退。中国大陆崛起成为全球经济的制造业中心加速了这一趋势,但并非完全由其自身原因造成的。在制造业强劲的发达经济体中,制造业就业岗位的长期下降早于全球化的顶峰时期。
中国因素
然而,当今贸易谨慎的一个关键驱动因素是,中国大陆崛起为出口驱动型经济强国,导致了所谓的“中国冲击” - 美国特定社区的工厂迅速关闭(下图 amazon/coconut MAMA)。诚然,多边贸易体系存在一些设计缺陷,这些缺陷在中国大陆崛起后尤为突出,并最终埋下了该体系走向衰亡的种子。这些缺陷包括:对国家补贴、国有企业非市场行为以及知识产权保护的某些限制措施薄弱;成员国难以摆脱发展中国家的身份,从而无法享受更为宽松的待遇;以及协商一致、一国否决的决策程序,这使得改革几乎不可能实现。2001年中国大陆加入世贸组织时,人们有理由相信,北京正走在一条不可逆转的市场化改革和自由化道路上。这种希望不仅寄托于当时大陆领导人的言论,也寄托于他们为重组经济重要领域而采取的痛苦行动。然而,随着改革在胡锦涛主席领导下陷入停滞,并在习近平主席领导下出现某种程度的逆转,这些希望最终破灭。

随着中国大陆的经济战略日益挑战旨在促进一体化和相互依存的贸易体系的完整性,华盛顿对该体系本身也产生了怀疑。2015年,奥巴马政府宣布退出多哈回合全球贸易谈判,担心最终协议将以牺牲美国和世界其他国家的利益为代价,锁定对中国大陆的优惠待遇。川普在其第一任期内,对多边体系表现出漠视,倾向于回到美国作为世界最大经济体单边行使权力的世贸组织成立之前的时期。而拜登政府对世贸组织改革并未采取任何有意义的行动。

客观评价世贸体系
世界贸易体系失灵了。然而,世贸体系并非一无是处 - 全球贸易体系在帮助多达十亿人脱贫方面发挥了核心作用。正因如此,世界银行总结指出:“贸易一直是经济发展和减贫的强大驱动力。”1990年至2017年间,全球GDP增长了近两倍,贸易在其中发挥了作用 - 发展中国家的出口份额从16%上升到30%,全球贫困率从36%骤降至9%。当今贸易辩论中另一个常见的谬论是,贸易只惠及其他国家,而非美国。其实美国消费者从国际贸易中获益匪浅,因为他们能够以更低的价格购买更多种类的商品。明尼阿波利斯联邦储备银行的研究发现,国际贸易使美国进口成本降低10%,从而让高收入和低收入家庭都从中获益。尤其最贫困家庭,作为贸易的最大的受益者,她/他们从贸易中获得的好处是最富裕家庭的4.5倍(下图 FRBM)。

贸易政策也促使其他国家采取更好的环境、劳工、知识产权、监管和反腐败措施,为美国工人创造了公平的竞争环境。例如,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不仅会开放日本等长期对美国产品关闭的市场,还会在劳工权利、环境保护以及马来西亚和越南等新兴市场的国有企业补贴方面引入可执行的标准。实际上,TPP以降低美国的关税为诱饵,促使其他国家采取符合美国利益和价值观的政策,同时打造一个以美国为主导的、可以取代中国大陆经济实力的替代模式。然而,这样的论点在政治上一直不为人接受,因为大多人选择忽视贸易自由化的好处。没有人会走出沃尔玛,惊呼“感谢世贸组织!”与此同时,贸易的成本却被特定行业的少数工人深刻地感受到。全球化或许应该被归咎于引入来自其他劳动力成本更低国家的竞争,给美国制造业工资带来下行压力,并刺激人们将生产转移到海外。
中国冲击尤为戏剧性地展现了这种动态。经济学家戴维·奥托尔、戴维·多恩和戈登·汉森得出结论,1999年至2011年间,中国进口导致美国约200万个工作岗位流失,其中包括100万个制造业工作岗位。但是,每年约有5000万美国工人因为辞职和裁员而离开工作。然而,中国冲击带来的行业岗位流失在地理上集中,导致个别社区遭受重创,而企业关闭的影响则蔓延至当地经济的其他领域。尽管“创造性破坏”在总体上可能迫使相关企业转向新兴产业,但对于无法在相应时间内适应的特定城镇而言,它意义不大。
贸易战无赢家
川普1.0政府对中国大陆征收了广泛的关税,并针对其盟友和伙伴征收了有针对性的关税。此外,它与北京达成了一份购销协议,而非贸易协议,要求中国从美国购买更多商品和其他产品(中国大陆最终因新冠疫情而未完全履行)。
拜登政府保留了川普的大部分关税,并增加了一些。它还出台了更严格的出口管制、外国投资限制和产业政策。这些措施侧重于半导体和电动汽车等战略性产业,但拜登政府官员并未完全制定一个明确的框架,以防止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的产品和技术清单无限增长,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演变为简单的保护主义政策。而诸如“印-太经济繁荣框架”和“美洲经济繁荣伙伴关系”等旨在拉近各国及其供应链与美国距离的倡议,则由于缺乏市场准入,其影响微乎其微。即便如此,拜登政府主要还是基于规则体系的原则行事
川普2.0政府似乎有一个不同的目标:那就是瓦解全球贸易体系,其根源在于总统的强烈单边行动倾向,并认为双边贸易逆差是一种生存威胁(下图 The Nation)。4月2日“解放日”,川普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并对数十个国家征收高达50%的“互惠”关税。此后,他一再改变协议的目标,同时还威胁要用关税来对付非贸易问题,例如移民、芬太尼、乌克兰战争,甚至巴西的司法系统。当谈判搁浅时,他又试图单方面强加“协议”。

使问题雪上加霜的是,其他国家会效仿美国的做法,对进口商品征收更高的关税和并实施限制措施。这将损害美国的出口,包括农业。此外,外国政府还可能像美国那样,扩大使用紧急状态和以国家安全为理由来将贸易武器化。长期以来,美国的立场一直是,没有人可以告诉美国什么是国家安全所必需的。川普扩大了国家安全的使用范围,对钢铁、铝和汽车实施限制,包括来自亲密盟友的限制(下图 facebook)。此后,其他国家也纷纷仿而效之。显然,川普的做法加剧了贸易的不确定性。

多边与单边
20世纪上半叶贸易及其他领域的经验表明,国际合作比赤裸裸地行使不受约束的权力更能取得更好的成果。然而,当下的贸易政策却代表着一种强权政治的回归,即强权即公理。美国之所以采取单边行动,是因为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和消费市场,它可以这样做(下图 voronoi/facebook)。而中国大陆尽管口头上支持多边主义,但实际上也正日益采取同样的行动。任由单边单边主义和交易主义蔓延,最终很可能失控。一些国家可能会效仿美国,明确拒绝基于规则的体系。另一些国家则可能效仿中国大陆,口头上推崇该体系,实际上却在另起炉灶。无论哪种情况,不断增加的贸易壁垒都会抑制经济增长,损害生产力。被破坏的规则将带来不确定性和摩擦,最终可能导致不稳定和冲突。

其他国家政府最初可能会努力维持旧秩序,无论华盛顿和北京如何行动,他们深知彻底放弃该体系将意味着重返以邻为壑的世界。对一些国家而言,这种努力体现了对基于规则的多边体系的意识形态承诺。例如,整个欧洲计划植根于规则和监管为基础的一体化理念,这使得欧盟难以推行完全单边主义的战略。与此同时,发展中国家缺乏影响主要贸易伙伴的实力和筹码,因此依赖世贸组织和争端解决机制来创造公平的竞争环境。

开放诸边网络
在全球经济逐渐脱离完全基于规则的多边体系之际,制定新的规则体系便是最可行的选择(下图 amazon)。这个新体系由在特定领域拥有共同利益的国家组成,共同在某些问题上采取高标准,并向拥有相似利益并愿意执行这些标准的其他国家保持开放。对一些国家而言,这些联盟可以专注于贸易自由化,基于共同意愿,彼此提供全部或部分市场准入,以促进一体化和经济效率。对其他国家,联盟可以成为追求监管协调或处理新问题(例如人工智能)的途径,即使以非正式和非约束性的方式,类似于2008年金融危机后成立的金融稳定理事会(负责协调金融监管建议)的作用。对于任何此类联盟,如果单个政府认为在相关问题上妥协的成本大于收益,它完全可以选择不加入。

美国应该如何激励各国加入这样的联盟?要想持久,联盟的其他成员必须认识到与美国结盟符合自身利益,而不是押宝中国大陆或保持中立对美中竞争作壁上观。美国可利用其创新生态系统,包括世界一流大学、研发投入、法治、深厚的资本市场、风险资本渠道以及创业文化的独特组合,来吸引各国加入己方联盟。联盟各国可优先获得美国提供的这些机会,以及联盟其他成员国提供的机遇,这样所有成员国就会形成一致的经济和国家安全利益。
这些联盟将是开放的,这意味着有能力且愿意遵守标准的国家都有资格加入。有些联盟规模可能很小,例如包括日本、荷兰、韩国和台湾在内的半导体供应链安全联盟(下图 ITIF)。其他联盟可能代表更大的国家集团,这些国家愿意同意一套更广泛的规则来规范贸易和投资关系,例如《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该协定是在没有美国参与的情况下最终达成的。联盟的成员数量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长,并且不同联盟之间可能会出现成员资格重叠的情况。

开放诸边网络的一个关键优势在于,单个国家不拥有否决权,这就为拥有共同观点、有能力应对新问题并接纳符合标准的新成员的国家创造了推进问题的机会。就经济效率而言,这只是次优方案。顾名思义,利益将仅在成员国之间共享。诸如最惠国待遇之类将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而量身定制的诸边协议的变幻结构,有可能混乱低效。尽管这样的开放诸边网络比多边贸易体系更为复杂,但它在政治上更具可持续性。这是对当前挑战的务实回应:在没有基于多边规则的体系的情况下,至少维持一些规则。
不仅是贸易
贸易战最终都有输家和赢家(下图 BUSINESS INSIDER)。当前政策的成本 - 增长、通胀和生产力 - 很可能主要落在川普声称支持的那些人身上。低收入美国人将不成比例的收入用于进口商品。而农民和牧场主的收入对其他国家的报复行为高度敏感。美国政府必须配套一套国内政策,以确保美国工人和社区能够在快速变化的经济中蓬勃发展。在川普贸易战之后,此类政策或许更加迫切。

* 本文作者迈克尔·弗罗曼(Michael B.G. Froman)现担任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主席。他曾于2013年至2017年在奥巴马2.0政府内任美国贸易代表,并于2009年至2013年在奥巴马1.0政府内担任主管国际经济事务的美国国家安全顾问。
Froman, M.B.G.(2025). After the trade war. FOREIGN AFFAIRS. 链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after-trade-war-michael-fro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