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光阴飞度
据维基百科,北宋官窑,于大观、政和年间在汴京开设,后毁于宋金战火,持续时间不足20年,胎料制作没留下文字记载;皇家专有,不得流入民间,世间存留极少;黄河改道,汴京遗址已于地下6米,无迹可寻,再造几无可能。官窑青瓷,素胎极薄,器物内外全部挂釉,口部边缘略显泛紫胎色,而足部无釉处呈铁锈红色,即所谓“紫口铁足”,造型古雅,釉色莹润。几十年后南宋皇上已经求之不得,千年后的今天,北京故宫不过十件,且大都是盘、洗之类的小件。难怪1964年,故宫专家在蚌埠七爷家见那只天青色汝瓷香炉时惊为“孤品”。可是他未料到另一只就藏在一箭之遥的北京全国妇联大院后身的灰楼二层,礼进的书架上。当年她考上燕京大学,七爷亲自送她到京,带上他毕生所藏的精品。
1978年那场盛宴之后不久,礼进辞去故宫翻译职务,退掉去安国妇联的宿舍,将香炉交给圣徽保管。香炉被带到天津,塞进床底下。
《香炉》这篇非虚构小说,在香炉蒙尘的人三十年岁月里,没舍得文字,任凭时间飞度。
直到2004年,礼进回国,那只香炉端坐在乌木几上,沐浴斜阳,尽显如洗澄澈釉色的时候,才重新泼洒浓墨重彩。
要说礼进常年在纽约长岛北岸天然氧吧多好,真不该归国。回到雾霾深重的北京,被宠坏的呼吸系统很快染上肺炎,继而肺癌,很快病危。
探病者蜂拥而至,在澡堂过夜的戴家穷人和在五星级酒店住着的戴家富人,都想分一杯羹。这些人都是瞎忙,高祖曾分支立据,香炉归四房,小姑做为老四第三代族长,香炉顺理成立由她继承。她手中的香炉“给谁”: 圣徽稳重通透,却不姓戴; 圣初一生波折,但终究姓戴。
香炉是精神延续,还是姓氏传承?
八 末路天津 2005
奈何桥畔
人说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生的两个坎儿年,迈不过去的大有人在。因此,圣徽对母亲的八十四岁这一年充满了忌惮。每当有人问起“你母亲多大岁数啦?”,她总是含糊地答:“快八十五了”,刻意避开那个不吉利的数字。她宽慰自己:那是无谓的迷信,也希望别人能原谅这份小心的回避。她日日盼着母亲八十五岁生日的到来,仿佛那是一个安全的港湾。然而,就在生日将近之时,母亲的身体骤然垮塌,病情急转直下。她执意要求回家——并非家中条件胜过医院,而是寻求给予她生命最后时刻的安宁与归属感。
圣徽为母亲购置了血压计、心电图监护仪、氧气设备,还请来经验丰富的临终看护小苗。小苗是个三四十岁的河南女子,朴实憨厚,在业内口碑甚佳,她专职照料临终老人,手法娴熟,心性沉稳,不及工钱,请这个行家当作母亲最后时光的守护者。
小苗判断,母亲的生命大约只剩四五天光景。圣徽那个宝贝弟弟远在美国生病,天津家里没有男丁怎么行?圣徽急忙致电堂兄,未料年逾古稀的圣初竟连夜赶来。他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床前——这饱含旧式孝道与深重情意的跪拜大礼,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母亲似乎感应到了,缓缓睁开眼,吃力地牵起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圣初膝行至床边,俯身柔声道:“二妈,家里人都惦记着您,托我给您问好。您还记得小四姐吗?她从美国打来电话,问候您呢。她说,那年她出狱,万念俱灰,是您专程赶到蚌埠给她打气。您告诉她,她一点错都没有,纯粹是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您陪着她在外散心,走了好多天……有一回在淮河边,她泪流满面,紧紧抓着您的手说:‘二妈,我答应您,为您,我在这世上好好活着。’后来她嫁了个带着孩子的‘老右派’,那孩子在北师大毕业后去了美国,把她也接去养老了。她说您一定好好养着,她会回来看您……”
母亲脸上的微笑加深了,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释然。
小苗见状,轻声说:“别再说啥了,让俺大娘好好歇着。她这会儿听不了太多话,她要搁在心里慢慢咂摸呢。”
私下她又提醒圣徽和圣初:大娘时日无多,最后关头,老人往往都强撑着不肯走,因为等着那句她心底最盼望的贴心话,听到了,她才能安心闭眼了。那段时间非常痛苦,你们……都得有个准备。
终于,这天清晨,小苗打来了紧急电话。圣徽和圣初飞奔而至。母亲的生命显然已进入最后倒计时: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缓慢。圣徽强忍悲痛,轻唤:“妈妈,您睁开眼,看看我们……”母亲竟真的微微睁开了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亮。圣初贴近她耳边,低声:“二妈,您放心走吧。……”
就在这时,小苗突然打断圣初的话,命令道:“起开!都马上起开!” 她动作迅捷而专业地褪去输液的管道和母亲身上的衣裳,利落地为她换上早已备好的寿衣。过程中,母亲的眉头痛苦地紧蹙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折腾,对油尽灯枯的躯体无疑是巨大的折磨。这与其说是为了临终者着想,不如说是为了让生者觉得体面光鲜,亦或为了维护小苗“料理周全”的职业口碑罢了。
母亲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面容恢复了平静,仿佛一位疲惫至极的演员,配合着演出人间最后一幕悲喜剧。心电监护仪屏幕上,显示生命律动的波形起伏越来越微弱,几乎拉成一条颤抖的直线。
小苗压低声音催促:“看你们谁……再说两句吧……”圣初再次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声音哽咽却清晰:“二妈,您安心走吧,我二叔、我爷爷、奶奶,还有老太太,都在对岸等着您呢,过了奈何桥就都见到了。”
母亲的手指略微动了一下,圣初一把握住她的手,“您看着脚底下,好走……” 他感到小苗的膝盖碰着他的后背,他大声说:“ 二妈,下辈子,我给您做儿子,做亲儿子!”
“噗——” 血压计的水银柱骤然跌落。心电图仪屏幕上,那颤抖的绿线猛地一挺,旋即拉成一条冰冷、笔直、永恒的直线。
江湖义女
中午,圣徽对聚集的亲友们说:“咱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吧。” 这两天陆续赶来送母亲最后一程的娘家人、同事和朋友,大家都熬了多日,这会儿要送的人走了,该吃顿像样的饭了,圣徽一句话,便都鱼贯而出。小苗说:“按规矩,这顿饭不俺能吃。你们去吧,俺在这儿陪大娘。”
众人离去后,小苗反锁屋门,烧了一锅热水,为刚刚离世的逝者擦身、敷粉、更衣。这是一个带着神秘色彩和庄严仪式感的过程,依照行规,必须由她独自完成,即便是至亲骨肉也不得在场。
待她仔细收拾妥当,外出用餐的人们陆续回来,小苗对圣徽说:“大姐,我干这行有几年了,擦身向来是件大活儿。常人到最后,难免大小便失禁,身体和内衣脏得没法说……可俺大娘身上干干净净,昨天换上的内衣也清清爽爽,像这样走时还能保持如此洁净的老人,我真是头一回见。 大娘是好人呐,好人有好报哇。”
圣徽拿出准备好的红包:“小苗,辛苦你了,非常感谢。我就不多留你了,这是你的工钱。”
小苗接过红包,“大姐,那我就走了。今天还得赶着去下家,电话在催。”
“小苗,这是我的心意。”这时,站在一旁的圣初也拿出五百块钱递给她。
“大哥,您这是干嘛呀?我的工钱,大姐已经给了。我收费明码标价,在做临终服务的人里头,我要价最高,找我的人排队,就因为我活儿好、尽心。我要的钱不少,大姐给的工钱足够,不差钱的。”
“正是我的心意。难道还要我把这钱再揣回兜里不成?这钱你一定得收下。”圣初坚持道,对他来说这五百块可是个大数,给小苗因为她敬业。
“大哥,那天您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我这心都跟着颤,眼泪差点流出来。干俺们这行的,都得是铁石心肠,不然天天看着生离死别,还不得哭死? 可那天瞧见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行那么大的叩拜之礼……这必定是积善积德的好人家,才会有您这样的孝子贤孙。收大孝子的钱,那是造孽啊!”
圣初不退让,既然拿出来,就不能缩回去。
“大哥您再让……我、我可就要给您跪下了!” 小苗说着“哇”地一声哭出来, 抓起放在门口的小包,哭着离开。
“那我送你吧。”圣初说着快步赶上,陪着小苗一同向外走去。
余音绕梁
圣初折返屋内,目光落在桌上一个显眼的大信封上——那是二妈留给他的。信封上,“戴圣初”三个大字墨迹清晰。他打开信封,里面珍藏着他跨越六十年的照片、他写给二妈二叔的信件、还有那只小四姐三岁时送给她的塑料狗,那封写于一九五四年的信笺已然发黄变脆,稚嫩歪扭的字迹跃然眼前,他不由得哑然失笑,眼睛火热。 他将这些承载时光的物件一一抚平、排好,郑重装回信封。然后抬起头,仰望天空。圣初望着低头沉浸在悲痛中的圣徽,说:“既然你给我看了这些照片,我也给你看一张。”说着,他拉开提包,从夹层里取出一张4x4大小的旧照片,那是杭州的街景。
圣徽瞥了一眼,大惑不解:“这有什么意思?”
“你看到路牌了吗?!”圣初指着照片一角。
圣徽定睛细看,“凤起路”三个大字赫然在目!她的心瞬间像被温热的潮水漫过,化开了,双手紧紧攥着照片,久久不肯放下。
“1978年,爷爷去世后,”圣初缓缓讲述,“二妈和两位姑妈在上海相聚,商量安放老人家骨灰的事。我去锦江饭店探望,那天正好两位姑妈出门,我便和二妈聊了起来。她告诉我,她小时候有个大男孩常跟她们一起跳绳捉迷藏。他是大学生,名叫朱文海,整个暑假,和她们这群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们在一起。八月底,返校前,他说:‘吴兰娥这名字,不如叫吴凤起好。’说着,就在二妈的手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了‘吴凤起’三个字。”
“二妈回家告诉父亲想改名。父亲看着她掌心那三个字说:‘好名字,那就改吧。不只你改,你弟弟妹妹的名字里,也都加个‘凤’字!’于是,就有了吴凤鸣、吴凤英、吴凤翔。”
圣徽不知他要扯到哪儿,便问:“说了半天还在蚌埠,怎么能扯到杭州?”
“别急呀。因为朱家是蚌埠首富,有的是票子”圣初解释道,“出巨资在杭州故居修建了一条路。念大学的朱文海为这条路起了名字——就叫‘凤起路’。”
圣徽望着堂兄,心想:这张照片一定是之前他游杭州时拍下,收录他对二妈的热爱;而此行他已知道二妈行将就木,带上这张照片,编织这个故事,不就是为了和堂妹共情,寄托他们俩的共同的缅怀,抚慰彼此丧母之痛吗?
不禁感叹这个被边缘化,终生不被小姑待见的堂兄有金子一般的好心。
圣徽说:“我给李欣打个电话,留你在天津,陪陪我吧。”
李欣在电话里安慰圣徽, 让她节哀,说到要留圣初,她说:“好个呀,让他在你那里多过两天,陪你散心。明天带他去吃耳朵眼炸糕!”
是啊, 这两天一直在冥界边缘行走,需要回味人间烟火了。
麻油炸糕
第二天一早,圣徽说:“想带你去吃早点,就怕你不喜欢。”“你说吧,只要你开心,去哪儿都好。”
兄妹乘车去天津老城,一到大胡同商业街,就闻见麻油香味儿。圣初皱起眉头,但大话说出去,只有硬着头皮跟着走。在耳朵眼儿炸糕店里坐下,圣徽说:“为我,老哥,今天你破例吧。”
圣初说:“那当然。”说着拿起炸糕,咬了一口:“呣——真香。”
“当然啦,你这么多年没吃过。花生油、葵花子油都香,但只要滴一滴麻油,什么油香都被麻油香味盖住。麻油不但霸道,还另有短板,价钱贵。前两天《今晚报》刊文说以后要改用菜籽油了,想吃麻油这口的,抓紧时机。”
“所以你才带我来。”
圣徽说:“是啊。你看到上面布满的疙瘩刺了吗?天津人说这叫‘爆刺儿’,比表面油光的更酥脆,都说肯德基老板就是吃了耳朵眼炸糕才推出’香脆型‘炸鸡,大受欢迎。你这么多年没吃麻油,冤不冤?”
“小姑总拿我妈小时候卖麻油说事儿,让我心生抵触。”
“这有什么呀?当她面我也能说,这样对你不好,让你长久被压抑,你会变本加厉的去虐待别人,比如你不许李欣粘麻油。”
“我买两个炸糕给李欣带去。”
“真好,跟麻油和解, 跟自己和解,也要跟小姑和解。跟我一起去北京看望她吧,她的病恐怕治不好了。 ”
“我来的时候,李欣在感冒,我要回上海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