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 尋找祖父的足跡

barberry (2025-08-20 10:27:42) 评论 (5)

      六月中旬的一天,晨曦初露,一架中华航空客机缓缓停靠在台北桃园国际机场。甫出机舱,骤然被一股热浪扑倒,与出发地温哥华的清冽凉爽形成鲜明对比。“欢迎来到台湾!”出租车司机熟悉的乡音,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车子驶向酒店。太阳渐高,热辣刺眼。透过遮阳镜,我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马路洁净,看不见随地吐痰或丢弃的纸屑;路旁楼房灰蒙蒙的,外墙带着岁月的痕迹,未经翻新;人行道上,女士们戴着墨镜撑着花伞,步履匆匆地赶路,不少人脸上还戴着口罩;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轻便摩托车随处可见,如游鱼般穿梭于大街小巷,遇到红灯又自觉停下来。

      初来乍到,陌生是肯定的;内心深处,却怀揣着一个秘密,仿佛前世今生已经来过此地。上世纪九十年代出国前,大陆和台湾的关系趋于好转,我所在的上海静安区华山街道举办过一场“给台湾亲人的一封信”征文活动,我投去的一篇小文居然获了奖,奖品是一面镶嵌着两只金丝小猫的瓷盘。小猫很可爱,毛茸茸的身子,亮晶晶的眼珠,粉红的小鼻头,至今还静静地立在书架上。

      在酒店大堂寄存好行李,时辰尚早,便在附近信步闲逛。街道喧嚣,店铺林立,各式小吃琳琅满目。“尝尝吧,台湾肉粽!”店主在门口一声接一声地吆喝。一家不怎么起眼的摊子卖着令人垂涎的各色肉粽,馅子有猪肉、鸡肉、猪肝、蛋黄等。台币折算成加币,物价显得格外亲民。走不多远便是捷运站,举步可达的是名闻遐迩的台北101高塔和太平洋SOGO百货商城。

      傍晚倚在床头看电视,一阵刺耳的尖叫陡然划破宁静——手机发出地震警报!床在摇晃,人如惊涛中的一叶扁舟,左摇右荡……电视上反复播报新闻:2025年6月11日晚七点,台东5级、花莲4级地震,提醒市民防范余震。

      诧异地推开房门,酒店长廊上竟空无一人,人们或外出或安守室内;窗外,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切如常。第二天,问同行的台湾朋友,她笑笑,“在台湾,经常碰到这种事!”噢,是我少见多怪了,岛民对小地震早已安之若素。

      时差作祟,这夜我睡得早,很快便沉入梦境……

      地震了!地在摇,人在喊……

      我挣扎欲起,身子却如陷泥淖。周遭嘈杂混乱,逃难的人群狂奔,摔倒者被践踏而过……猛然间,一张熟悉的脸在我眼前闪过:他国字脸、方下巴,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边眼镜,踉跄着朝我奔来。

      “爷爷!爷爷!”我嘶喊,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骤然惊醒……

      史料记载:1946年12月4日,深夜10:46,台湾发生里氏6.7级强震,夺74命,伤384人,毁屋700栋。

      彼时,祖父正在台湾,他是这场大地震中不幸的亲历者,又是幸运的生还者。如今,隔着八十年的风雨烟尘,我和祖父的足迹又重叠于这片土地,更不期然地同与地震相遇。这难道是冥冥之中的约定吗?台湾,这块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竟与我祖孙二人结有如此奇妙的缘分!

      “爷爷在台湾只待一年就回来了,他说天太热,受不了。”祖母提起旧事,祖父总是缄口不言。祖父老了,年逾古稀,体态清瘦,不苟言笑。他常年穿着灰蓝色的长衫,遇到重要场合,则换上蓝卡其布中山装。临出门,必立于衣柜镜前,细细抚平衣角,翻好领子,嘴角微微上扬,凝成一个从容的微笑。那年头,精致和美丽已不再被人提起,幼年的我还没见过谁像祖父那样讲究仪表。每逢圣诞节,祖父总要对家人说上一句:Merry Christmas! 老人从没学过英语,口中何以蹦出这个洋词,原来他早年跟随的上司是孙科,孙中山先生的儿子,典型的留美归国人士。同事之间,每年的圣诞派对是绝对不可少的。祖父受过良好的教育,写得一手好字,为人踏实勤勉,做事一丝不苟,深得上司器重。

      一直以来,祖父的生平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青年的他担任过铁道部部长孙科的秘书。壮年的他为什么要远离妻子和独儿,孤身一人来到台湾,又在第二年返回?从长辈们碎片式的叙述中,我要努力拼凑出一幅祖父的完整画像。

      此番专程从加拿大来台湾,也是为了了却这一心愿。多日来,我辗转于国立图书馆、国史馆和台大图书馆,在电子库和故纸堆里苦苦搜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段难以言说的历史……,经多方查证,我终于找到了当年赴台人员的资料。1946年5月,由时任国防部参谋总长陈诚引荐,任显群接替严家淦担任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交通处长,祖父亦跟随任显群渡海来台。任显群任交通处长不足一年,创设了台湾省公路局和航运公司,并将松山军用机场半辟为民用,谋划发展对外航空。然而,1947年二二八事件后,风云突变。任显群被召回上海,祖父亦随之归返。

      这一年无异于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地理学意义上的震灾和政坛上的突变,都不是普通人掌控得了的。返沪后,祖父先是在上海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任职,并参加了经济学家许涤新主办的华东地区财经学习班,后来在原闸北区(今静安区)老北站附近一家粮管所做到退休。

      此刻,我不得不说出一桩在心底埋藏许久的往事。由于历史原因,祖父晚年被迫放下手中的算盘,去清洗公共厕所的马桶和地板。寒冬腊月,老人的双手骨节处生满了冻疮,掌面鼓得像两只馒头,还要戴上硬梆梆的塑胶手套,握着铁钩去通那污迹斑斑的阴沟。每当夜幕降临,这位瘦弱的老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出现在弄堂口,总有一位眼尖的小女孩第一时间等在那儿,叫喊着爷爷、爷爷,张开小手向他扑去。这祖孙相拥的场景,许多年后还被老街坊们津津乐道着。

      在台北的短短一周,我走访了不少地方,中正纪念堂、忠烈祠、大稻埕、龙山寺、城隍庙、西门町、牯岭街……每到一处,我都刻意寻找着祖父留下的足迹。傍晚的淡水河边,夕阳把对岸的观音山染成橘红色。我痴痴地望着河面,想像着当年祖父从这里搭渡轮去基隆视察港口。祖父拎着公文包踏上甲板,微风掀起了他的衣角,他习惯性地用手把衣裳抚平。回望岸边,他的脸上现起那独特的表情,嘴角上扬,凝成一个永恒的微笑……

      祖父的船愈行愈远,我的心却离他愈来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