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回国记 (一) 成都茶馆:一杯茶里的城市人生

水星98 (2025-07-25 07:50:00) 评论 (53)


 在北京上小学时,父亲经常带我们家小孩子去剧院看京剧。印象最深的是马连良先生演的《空城计》,看的最多的是杜近芳出演的《佘赛花》,一共看了三遍,差点被老爹培养出了一个小票友。不过由于京剧节奏缓慢,加之念白尤其是韵白不大听得懂,所以更加喜爱的其实是观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看的最多的是两部剧,一部是《龙须沟》,一部是《茶馆》。人艺演员的功力,后来的演员绝难比肩。那时就牢牢记住了四个最主要演员的名字:于是之,郑榕,蓝天野,英若诚。英若诚的儿子英达后来在影视领域混得风生水起,郑榕的女儿更是出色,赴美留学事业有成。文学城里的博友们很多都认识她,乃著名的博主逍遥白鹤也。不过虽然看了几次话剧《茶馆》,可在北京除了喝过大碗茶,从未涉足茶馆,一来是年幼,二来四九城内茶馆数量实在是太少。

  11岁时随父母从北京搬到成都,当初感觉此地土的掉渣。西部地区早上亮得晚,每天一大早摸黑上学途中,总是能看见很多黑暗中的街道上有那么一间很大的店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走近一看是茶馆。当时特别惊讶,咋这么早就有这么多的人来泡茶馆。久而久之才习惯了,明白过来那时候的人们或提着鸟笼、或抱着麻将,会在茶馆里消磨整个上午。那些竹椅和木桌、玻璃茶碗和小火炉,是成都人情味最浓的地方。



  2009年以后没有回过成都,这次回去,面目全非。铺天盖地高楼大厦,绿树成荫草木葱茏,亭阁龙翔凤翥,舞起街头巷宇。唯一熟悉的地方仅剩茶馆了。头几天阴差阳错在布莱梅牙科医院做了全口植牙手术。初装假牙,咀嚼功能退化很多,美食味道在嘴里更是无法体验,十分苦恼。幸好喝水喝茶不影响口腔,因此后来的30多天内,主要的去处是成都各个茶馆。

 成都市的茶馆遍布各处,据说目前有17,000多家。望江楼公园,武侯祠,新都桂湖公园,植物园,人民公园,黄龙溪,众多名胜古迹著名景点都曾光顾,游览为辅,喝茶为主。与多年前的同学好友或兄弟姐妹在茶馆里一坐,轻松愉快,满嘴火车:家长里短,名人轶事,往事追忆,今日趣闻。前些年兴盛的同学会,在成都主要地点发生在餐厅与茶馆。同学们多年未见,都在社会上磨练成精,过去的羞涩与拘谨一扫而空,言语间坦诚许多。记得一句话曾经说过:“拉着同学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拉着老婆的手,恰似左手握右手。”但凡在茶馆里遇到一群人在开同学会,必定是最热闹的那一群,七嘴八舌,谈笑风生,老成都的闲情逸致就在这沸沸扬扬的吆喝声中慢慢晕开。当然,与帽子叔叔一起饮茶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成都人爱喝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成都的茶馆,不仅仅是喝茶的地方,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独有的城市文化。

  成都人喝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早在西汉,四川就是茶叶产地。到了唐宋,成都已经有了类似今天茶馆的“茶坊”“茶肆”。到了清末民国,成都的茶馆已经开遍了大街小巷,既是邻里闲聊的地方,也是传递消息、看戏听书的场所。茶馆成了城市生活的缩影。清末成都人傅崇炬所著的,记录当时成都社会万象的《成都通览记载》,1909年成都有茶馆518家,有街巷516条。这意味着过去成都市中心几乎每条街道上都有茶馆。这些茶馆从清晨六点一直开到傍晚,生意非常红火。茶客的比例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即便在当今,成都的茶馆恐怕也仍是四川之最,中国之最,世界之最。

  成都的茶馆讲究“一个竹椅、一杯盖碗茶、一把耳刮子”,坐下来就是半天。喝的是茶,聊的是天,过的是一种节奏慢、生活松弛的日子。茶馆既是老人们的乐园,也是年轻人社交的舞台。很多人生大事,甚至商业交易,也常在茶馆谈成。

  茶的种类虽不如江南繁多,但茉莉花茶、竹叶青、毛峰、绿茶等样样讲究。茶馆师傅泡茶的手艺也是门道十足,动作利索,泡茶、端茶、收杯一气呵成。特别是掏耳朵服务,成都人称之为“采耳”,更是成都茶馆的一绝,轻巧精致,许多外地游客慕名而来,只为体验一次那种“耳根发麻”的舒服感。

 望江楼公园离我以前工作的单位不远,园内翠竹摇风,薛涛井静卧幽处,茶馆飘香,人语喧哗。才女薛涛,遗韵犹存,诗情与茶香同在。

 







  

  出国前在薛涛井前拍的最后一张全家福,时光荏苒,涛声依旧,人已垂垂老矣。

  黄龙溪溪水潺潺,古茶馆临水而坐,茶客对弈闲聊,时光慢得刚好。竹椅藤桌,老树成荫,耳边是水声,也是笑声,仿佛整个古镇都泡在一盏清茶里。



    这黄龙溪地处双流,距我当年下乡插队的地方不远。边喝茶边回忆当年下乡时的情景,没有峥嵘岁月的体验,只有痛苦万分的感受。

  我当年下乡在仁寿县籍田区新秦公社,俗名秦皇寺。丘陵地区,食品以红薯为主。这红薯平时闲来啃一下还不错,每日当顿吃就成了噩梦。早上10点开始翻胃,酸水不断地冒出来。那会儿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吃上一顿米饭。

   下乡第2年生产队附近新建了一座成都军区氮肥厂,为贫瘠的土地增添了一份现代化的景像。氮肥厂的职工都是来自于全国各地农村的解放军战士,身强力壮,面孔质朴。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太阳还没落山,我和社员们还在挥汗如雨饿着肚子在田埂上插红薯秧子的时候,那些大兵们已经用罢晚餐外出散步,坐在高处的田坎上,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一边愉快地大声交谈。反差之大,难以让人愉悦。

  某日我与插队队友挑着一担红薯去正兴镇赶场,也就是北方所称的赶集。准备把这一担红薯卖掉,换一顿回锅肉和米饭。路经氮肥厂,见到一位首长正在视察,身边簇拥着很多干部战士。一位解放军大哥告诉我,这位就是成都军区司令员梁兴初将军。当时吓了我一大跳,差点把整担红薯散落在地。

   顺便一提,这正兴镇又称苏码头,是热门博主华西新城的老家。

   这梁兴初将军大名鼎鼎,脾气暴躁,专打硬仗,号称梁大牙,是当年林彪手下四野第一纵队司令员,一纵改名38军后是首任军长。辽沈战役时,梁兴初指挥过黑山阻击战,是林总的爱将。朝鲜战场上也善于打仗,被彭德怀称之为万岁军。

  1967年五六事件之后,梁兴初从广州军区副司令员位置上调到成都军区任司令员,后来也成为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地点虽变,秉性未改,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成都人知道了他的厉害。

   话说一日梁将军的女儿乘坐16路公共汽车回北门成都军区家中,上车后掏出一张10元大钞买票。当时的车票是一毛三分钱,售票员无钱可找,又听不懂广东话,两人随即发生争执。公车司机将车停在川医口腔医院对面的小天竺派出所门口,众人扭送梁女进了派出所。进去以后被百般羞辱,据说还遭受了一点皮肉之苦。女儿回家后向父亲哭诉,将军大怒。即刻调派一辆卡车满载军人赶赴小天竺派出所,进去之后一顿狂飙,所有的办公用品都被砸的稀烂,在场的民警一个也没有逃脱挨打的命运。

   此事旋即传遍成都,市民们当时没有新闻可看,个个幸灾乐祸。

   写本文时,为了查证此事真伪,特地去访问了ChatGPT和DeepSeek.前者给出错误答案,后者是一如既往的拒绝回答。

   如今的秦皇寺已经变成了成都天府新区的中央商务区,现代化高楼林立,面目全非。



   如今许多成都茶馆外貌上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亭台楼阁,鸟语花香。闹中取静。静逸悠然。







 





 

 

   成都市最著名的茶馆是鹤鸣茶社。如果你只去一个成都茶馆,那非鹤鸣茶社莫属。它位于人民公园内,始建于1933年,是成都现存最老、最有名的茶馆之一。这里每天早上人声鼎沸,有人在喝茶看报,有人按摩掏耳朵,有人在树荫下下棋,热闹非凡。茶社名字取自“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既有古意也接地气。



   鹤鸣茶社可以说是成都茶馆文化的代表。最早建茶社时,这里还是城郊园林,如今却成了闹市中的世外桃源。茶社四周是高大的银杏树,铺一地金黄;院内布满竹椅石桌,夏天坐在树荫底下喝茶乘凉,冬天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茶社每天五六点开门,天还没亮,就有早起的茶客来抢位。尤其是节假日,座位一位难求。老人们喜欢带着孙子来吃早点喝茶,打打麻将;年轻人也开始爱上这种节奏慢的早晨,点上一壶清茶,在氤氲茶香中刷手机、看书,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坐着。



  最值得一提的是那群掏耳朵的师傅,他们身穿蓝布褂子,身手灵巧。掏耳时会拿着一盏小灯照着耳道,用细长的银针轻轻探入,还能配合节奏发出“嗒嗒”声响,既舒服又神奇。许多外地游客觉得新鲜,专门来体验这一项非遗技艺。



 

  鹤鸣茶社也不只是喝茶这么简单。它还时常举行评书、川剧、曲艺等演出,是老成都文化的传承地。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地理上的地标,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哪怕你独自一人来到这里,也不会感到孤独。









 



 

  与鹤鸣茶社共存的是集众多成都名小吃的餐厅,这些名小吃是当年我的最爱,胜过豪华大餐。

 

 

  成都的小吃,就像茶馆边上的盖碗茶,细水长流,百吃不厌。哪样最巴适还真难说,随便抓个钟水饺、担担面、夫妻肺片出来,哪个背后没有点趣事?

  钟水饺,皮薄馅嫩,一口下去先是甜,再是辣,再带点麻——就像成都人说话,软是软,但骨头硬。传说钟水饺最早在北门外的茶铺头边摆摊,茶客一边喝茶,一边点个水饺垫肚子,结果味道一绝,慢慢就红遍成都。后来搬进屋头开了店,名气越做越大,成了家喻户晓的小吃。

  担担面更是街头巷尾的灵魂。以前是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担担面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如今连温哥华都有担担面门店。那面条煮得刚刚好,浇头一勺红油辣子,加上碎花生和葱花,香得隔条街都闻得到。80年代担担面的总店在春熙路和总府街交界处省图书馆对面。我考研时整天泡在省图书馆,中午肚子饿了就去对面店里吃三碗担担面,一毛钱一两粮票一碗,三碗下肚,精神焕发,考试过关,担担面功不可没。

  夫妻肺片的故事也热闹,听名字以为是啥怪菜,其实是牛肉、牛杂切成薄片,拌上麻辣红油。它是从卖冷串串起家的,一对夫妇靠这门手艺吃饭养家,结果小摊生意越做越好,后来干脆叫“夫妻肺片”打了招牌。成都人爱吃也爱八卦,这名字一传十十传百,成了招牌小吃。

  龙抄手(成都人称馄饨为抄手)是老成都人的心头之好。最早的龙抄手店也在春熙路边上,红底金字的门头,走进去就有种体面的老味道。皮薄馅足,红油汤头又香又辣,咬一口抄手,热气扑出来,肚子和心头都暖了。小时候能吃上一碗龙抄手,那感觉跟现在上星级餐厅差不多。

 著名女排国手张蓉芳的妈妈高青莲当年就在龙抄手店上班,张蓉芳当年没少吃抄手。营养好,长得高,一路打排球打出了世界冠军。亮妈当年与张蓉芳是同行,不知有没有光顾过龙抄手。现在虽说龙抄手开了不少分店,味道有好有坏,但成都人还是会专门认几家老店去吃,那种骨头汤打底、撒了紫菜虾米的红油抄手,一吃就晓得有传承。

 吃完这些小吃,嘴头麻辣正浓,咋个解辣?当然是要找家茶馆坐到,喝口盖碗茶,吹哈壳子,摆哈龙门阵。在鹤鸣茶社,早上占个位置,泡一壶碧潭飘雪,边上有削耳朵的、有吆喝卖糖油果子的,空气里都是松林、茶香和人情味。

  说到底,小吃是填肚子的,茶馆是养精神的。两样合在一处,才是成都人真正的日子——慢悠悠、热热闹闹,嘴巴不闲,心头不慌。

 

   鹤鸣茶社附近有一座保路运动纪念塔,它见证了四川人民反抗清政府的历史。纪念塔为花岗石六角高塔,庄严肃穆,塔下刻有烈士姓名。纪念塔与旁边热闹的茶馆形成动静对比,彰显成都的文化底蕴。

  1911年,四川爆发保路运动,反对清政府铁路国有政策。川汉铁路原由地方出资兴办,民间资本力量强大。清政府为还债将铁路权转让给外国银行,引发民愤。四川民众掀起抗争,成立保路同志会,声势迅猛。清廷派兵镇压,酿成成都血案,激起更大民怨。清军南调导致武汉兵力空虚,为武昌起义创造契机。其结果,保路运动成为辛亥革命爆发的导火索,是清朝覆灭过程中的关键转折点,加速了清王朝的灭亡。

   步出鹤鸣茶社,可以看到一个著名的相亲角。长长的步道上挂满了相亲者的资料,粉色纸为女性,蓝色为男性。这是成都茶馆文化衍生出来的现实社交,也是现代人情感焦虑与传统观念的交汇点。它既有些尴尬,也很真实。不少父母一般坐在铺着塑料布的小摊后头,或下棋,或聊天,茶杯在手,目光炯炯。大家互相打听条件、交换微信。尽管很多年轻人并不买账,但这却成了老年茶客喝茶之外的新消遣,也是一道奇特的城市风景线。



 

 

 

   如今虽然时代在变,但成都茶馆依旧热闹。传统茶馆仍然人气不减,成都人口从我离开时的300万暴增到2000多万,喝茶人的口音也从成都话扩展到了天南海比各地语言。东北腔,新西兰音(“新西兰”是多年前成都人对西北地区人的简称,即新疆西藏甘肃兰州), 四川各地人乱七八糟的川普(四川普通话),四面八方轮番轰炸。年轻人开的新式茶空间也越来越多,有的主打国风,有的结合咖啡和书店。茶馆不再只是老年人的专利,也成了城市年轻人追求慢生活的一部分。

  一些新兴茶馆比如“隐茶屋”、“听风馆”等,用更文艺、更静谧的方式重新定义了“泡茶”的意义。他们在保持传统茶艺的基础上,更注重空间氛围、服务体验、社交属性,也吸引了很多外地游客和文艺青年。

 在成都,喝茶不仅是解渴,更是一种文化传承。茶馆,是城市的记忆库,是生活的放大器,是成都人最舒坦、最有烟火气的角落。而鹤鸣茶社,正是这座城市文化的缩影。一壶茶、一方桌、一群人,让时光在茶香中慢下来。泡一杯盖碗茶,找个位置坐下,也许你就开始真正了解成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