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2)

1975年秋,我从上海去苏州办事。晚班火车还有一个小时发车,我在候车室的长凳上掏出借来的《摘译》看了起来。北站的灯光很暗,但我视力很好,并不在乎。旁边是两个身板极好的青年。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们一眼,有点羡慕。那年头,官府管政治不管民生,管思想不管纠纷。民间有矛盾各自靠拳头解决。结果社会崇武,最看不起书呆子。但我和别人打过几次架,都因为反应慢而吃亏,升华不到那种等级。还是读书过瘾。

不知不觉中旁边那两位青年起身准备上他们的列车,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们一眼,没想到他们的眼神早已在迎接我的目光。他们给我一个微笑,跟我说再见。这一礼遇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和他们素不相识,闹哄哄的千人大厅中我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唯一的区别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想得起来看书。我后来才逐渐明白,这种勇武的人虽然受大家尊敬,他们自己反而尊重认真的书生。从我出生起,中国经历了镇反、反右、社教、和文革。有学问的人被摧枯拉朽成群倒下。国家始终贯穿的成份制度又对民间的求学热情给以无情的粉碎。有天赋的人常因成份问题和政治表现缺乏热情而无法享受高等教育,造成一代年轻人热爱打架轻蔑读书的社会风尚。然而即使在这种极端荒唐的文化肃杀中,总有那么一种民间的向光性懂得知识的力量,成为乱世中倔强的美好。不久我开始自学中学课程,因为没有老师也没有教科书推进很慢。但是那个陌生的微笑伴随了我终身。它总是在我心灰意冷时鼓励我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鞭策我追求一个又一个的不可能。两年后我以初中一年级的学历成为77级大学生,得到了人生转折的第一个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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