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M市有个老小区,叫义民新村。
老小区只有六排平房,原先叫“难民新村”。早年间住的都是外地逃荒者,做小手艺小买卖的居多。
辉子家就是这里的老住户。
辉子的父亲走得早,他与母亲相依为命。
辉子母亲吃低保。辉子三十岁左右下了岗,在外打零工。
每天傍晚,母亲去菜场淘些便宜的剩菜。每每捡回些菜贩子扔掉的蔫菜叶,得了宝似的一路眉飞色舞。
他家门口常年放着个大塑料桶,周围邻居把剩饭剩菜倒进去,养猪的每天来收,换几个小零花。
一到夏天,门口的气味呛得路人直栽跟头。
辉子长相普通,矮矮胖胖,喜欢指点江山,所谓“喝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
辉子每天看报,脑瓜子里塞满了党政要闻,经大脑粗陋加工后,得出些危言耸听的结论,逢人便嚷嚷: “看来要开打了!”
脸上洋溢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劲儿。
中日冲突加剧的那些日子,辉子俨然成为民间草根中的“鹰派”,主张狠狠地揍它一顿。
那口气,那架势,那果断,仿佛小日本的前途就攥在他的拳头里。
幸好他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平头百姓,能量基本可以忽略。
辉子三十多了还讨不起老婆。他姐夫托人从安徽的山区带回来一个小个子女孩,小他十几岁。
山妹子对这座大城市(实际上是三线)一见钟情,哪怕为此要嫁个老头,只要她能一头扎进花花世界的怀抱,她也是愿意的。
所幸辉子还不老,虽说长得比较挫,但城市户口簿让她在淳朴的山妹子眼中成为了一个发光体。
辉子老婆嫁过来后,加入到了报童的行列,每天背着报纸袋子走街串巷。
她爱挤傍晚时分的休闲广场,鱼儿似的穿梭在散步纳凉的行人中,有些狡黠地追着男客户,眨巴着眼睛捕捉对方的神情,知道多要个三五毛,对方也不好意思还价。
报纸卖得差不多了,她也不着急回家,从袋子里掏出一本不入流的言情小说,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靠着,看得那个痴迷那个陶醉啊。
辉子老婆不爱做家务,宁可在外辛苦奔波,也不愿回去收拾屋子。辉子母亲去世后,家里的蟑螂大白天也不避人了。
儿子呱呱坠地后,众小强倒也不嫌弃娃娃吵得慌,床上床下悠然闲逛,各过各的小日子。
辉子见老婆卖报收入稳定,于是结束零工生涯,正式投身报业。
夫妻俩凌晨四点出门,领报纸,分报纸,送报纸,两百多户人家,不知得爬多少楼梯。
日子在争争吵吵中平静地过着…
辉子始终嫌弃老婆不是城里人,嫌弃她没有女人味儿,从来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一到冬天,辉子老婆的黑脸膛上满是青紫的冻疮,裹着几乎拖地的黑色长羽绒服,远远望去活像条直立行走的黑毛毛虫。
当然了,辉子也不是老婆的梦中情人。
作为生活中的反面教材,辉子总会让老婆联想起二流言情小说中的男主角。
她倒不是抱怨他长相寒碜,只是逢人就诉苦,“他从来都不关心我!”
她竟然还有着精神层面的高要求!可见女人书读多了不是什么好事情。
结婚不到七年,辉子身上某些神经已经痒痒得不行。
那几年,报纸卖得好,家里常吃红烧肉,吃得辉子满面红光,蠢蠢欲动。
辉子没胆量找小姐,但对身边的大姐大婶格外殷勤——常在河边走,总想湿湿脚。
功夫不负有心人。
有人撞见他在公园与原单位的女同事手牵手。
女同事下岗后混得很是落魄,还常被更落魄的老公揍,心中暗暗制定了“贴补家用为主、报复老公为辅”的出轨方针,拉保险的时候一个眼风就把辉子收服了。
在女同事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是辉子给了她经济上、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抚慰。
他们要一辈子抱团取暖的美好梦想,被残酷的现实给摧毁了。
随着网络的流行,报纸越来越不好卖了,加上儿子上学开销大,辉子夫妇累死累活,只能勉强糊口,辉子再也没有能力“扶贫赈灾”了。
一来二去,女同事觉得自己亏大了,含嗔带怨地甩了他。
辉子惆怅了一阵子,倒也想通了,于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儿子身上。
儿子读大学的时候,辉子老婆因为子宫肌瘤失血过多住进了医院,血色素低得吓人。
老婆没有医保,要不要把攒给儿子读大学的几万元拿出来治病,确实是个天大的难题。
辉子夫妇商量来商量去,始终下不了决心。
最后还是辉子姐姐拿出自己的医保卡,给弟媳妇做了子宫切除术,输了血,总算把她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
听说妈妈要做手术,辉子的儿子从大学请了假回家,拎了几斤水果去医院。
可把夫妻俩激动坏了,尤其是辉子,逢人便夸。
“儿子懂事了,买了两斤苹果两斤香蕉去医院看他妈妈,让他妈安心养病!特地请了假回来的!嗨,这孩子!说懂事就懂事了!”
说着说着,辉子情绪激动起来,
“我对不住我儿子啊!他的大学同学个个都有电脑,可我到现在还没给他买,他也不跟我计较!”
愧疚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喉咙也哽住了。
辉子的儿子给刚做完手术的母亲拍了照,发到了朋友圈。
照片里,辉子老婆躺在病床上,歪着脑袋,面色枯黄,蓬松的头发胡乱散落在枕头上,看上去着实可怜。
儿子在照片上面题词“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啊!”
辉子老婆住了几天院,突然人间蒸发了。
辉子去老婆打工的饭店找,她正在厨房洗碗。
辉子把她押回医院,一路骂骂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