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路小学

老小明 (2025-05-28 15:44:20) 评论 (0)
开 头

我小学一年级是在上海静安区延平路小学上的。

康定路由东向西,过了胶州路以后就是延平路,然后右拐了一下,马上又左拐继续西去了。右拐的一小段和延平路合二而为一重叠着,延平路小学就坐落在两条马路重叠的头上。

校门进去就是水泥地操场,操场后面就是教学楼了。学校是一栋砖木结构、过去遗留下来的老房子。外观上没有大起大落的特征,三角屋顶,红砖墙,颜色差不多已经变成赭石色了。

入学前几天,邻居大姐姐吓唬我,说如果自己不会写自己名字和报不出自己的家庭地址,学校是不会收的。

那几天我就拼命用铅笔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自己名字。



我记得冬天的中午,阳光照耀下暖洋洋的,不安分的我会跑到操场边的石凳上吃午餐。午餐是家里早上准备好的一个铝制的饭盒,里面装着饭菜,早上到学校的时候交给食堂,中午去领取蒸热后的饭盒。

大太阳天我喜欢端着饭盒跑到操场边石墩上坐着,边晒太阳边吃便当,其余时候就老老实实呆在教室里吃了。

教学楼内部的木制地板和楼梯,在我印象中很有点年份了。

说来惭愧,我想不起来学校建筑清晰而明确的样子,依稀记得一个大致外形,所以交出来的画也是模模糊糊的,没有一个肯定的轮廓。

我在延平路小学就学只有一年,时间短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小朋友往往会去注意一些局部的细节,例如我对学校办公室有一扇碎花玻璃门,门上圆形玻璃把手内部镶嵌着花瓣的形状印象就很深。

对整栋楼房印象淡漠,这说明教学楼外观上平淡无奇,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引起我的注意。

另外我居然没有在课堂里上课的印象,包括老师上课的情景,这校园生活过得也是够潦草的。

残存的记忆里一次课堂间隙,有一位女同学带了几支花里胡哨的玻璃笔,就是那种笔杆和笔尖是纯玻璃、里面有流动颜色的蘸水笔在课堂上卖弄给大家看。还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到黑板前去画画。

这些支离破碎、类似于意识流的片段,实在难以拼成童年美丽的图画。

尽管如此,在我断文识字的开初,还是有几个稍微完整一点的事情,留存在了脑子里。



记得有一天班主任老师突然来到家里找我,当时我正和领居小朋友们在院子里玩得起劲,两手脏兮兮的,显得非常狼狈,又惊又怕,以为她要批评我。

老师等我回屋洗手更衣后就带着我出去了。她告诉我下个学期她要走了,不再做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了,她舍不得我们这些学生,特意来和我们告别的。

当时我满脑子都是茫然和不解。

可能那时候我太小、同时也太幼稚,也可能一个学期太短,还没来得及建立起师生情谊,我完全不懂老师对小朋友们的留恋,我不懂她为什么找到我,和我说这些,还傻不拉叽地想老师不是应该在课堂上和大家说的吗?

她带着我一起去到一位女同学的家里。女同学的家不远,找到女同学后,我们三人站在女同学家的楼下,老师目光深情地看着我们,恋恋不舍。

历来小学老师上课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你们耳朵带来了没有?说这句话就是提醒小朋友们要注意听课,不要分心。

那天我们带着耳朵,似懂非懂,听着她说话,班主任老师说话的语音语调,和她在上课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说实话今天我很难再想起班主任老师的真切模样,隐隐约约记得好像脸庞瘦瘦的,有没有戴眼镜呢?记不太清了。只是她那有点急切的神情,没错,当年我以为是急切,而不是不舍,一直印在了脑子里。

我想那位女同学肯定也和我一样,傻傻的、呆呆的、懵懵的,并没有真正弄懂是怎么一回事。

等我稍大一些,开始懂事以后偶尔想起那天,会凭空发呆,怔怔地想上一会,还会努力去拼凑班主任老师的样子。



每天早上姐姐带着我去上学。

我上一年级,姐姐读五年级。那个时候她好像认识很多高年级同学,同班级的和不同班级的。学校里有什么联欢会和表演活动之类,姐姐就会带着我四处走动。

记得有一次舞台上面表演小魔术,我正张大眼睛认真看着,突然听到身边高年级同学大声嚷嚷:出洋相啦,出洋相啦。

我听成是“出洋枪”,那个年代儿歌和童谣里面有“洋枪打老虎”这么一句,听到下面在嚷嚷就一直纳闷为什么要“出洋枪”?台上表演者有枪吗?而且还是洋枪!为这句话纠结了很久。

以后才闹明白出洋相的意思,觉得这句话很酷,就开始模仿,看到类似的情况就会大声说:出洋相!

有一次,其实是好几次,姐姐带着我和其他同学一起到某位同学家玩耍,我完全不明白他们说的事情,也无法融入到他们的游戏里面去玩耍。

时间一久,我就觉得百无聊赖,开始吵着闹着要姐姐带我回家。一旦有了开头,后面就会一波接着一波的吵闹。

这非常扫大家的兴,尤其当大家玩得正开心的时候,我这么一闹,别人明显一脸的嫌弃和不乐意,而我不依不饶继续吵吵闹闹,哭着耍赖一百个要回家。

每次都是姐姐对她同学陪着抱歉的笑脸,回身不断哄着我:一会就回去,再等一会,等一会他们会拿吃的东西云云。就这样半哄半对付,等到实在拖不下去了,万般无奈的姐姐只得遂我意,提前带着我离场回家。

即使这样,姐姐也从来没有责备或者抱怨过我一句,有时候为了哄我还会背着我走一段路。

如今回想起来真觉得千百倍的对不住姐姐,尤其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要姐姐背着走,姐姐也是孩子,凭什么要背我!?

民间流传:老大憨,老二精。我是老二,精怪还骄横,姐姐憨厚宽容,怎么经得起我折腾,还不是样样都依着我由着我任性,老实人吃亏就是逆来顺受,不会说“不”。

当年梗顽,只有被人当头棒喝,才会醒悟过来。有时家人还搞不定,需要外人来较路子。

这个人很快就出现了。

有一次我随着大家一起走路走累了,老毛病又犯了,蹲在地上不肯走了,要人背。

同行的一位长辈闻之当即正色道:这是资产阶级思想!

当时我吓了一跳,不敢闹也不耍赖了,乖乖地听话跟着走路。虽然闹不清这个“资产阶级思想”是啥玩意儿,但是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好像还很严重。就这么一句话敲打,从此改“邪”归正,再也不会无理取闹了。

有娃的朋友看过来,坏习惯都是惯出来的,对熊孩子不要一味溺爱,对刁钻蛮横的坏毛病要“迎头痛击”,才能促使其幡然醒悟,否则的话将来翻车吃苦头的日子等着呢。

这位前辈对我很好,我大一些的时候,周末他会带着气枪叫上我和他一起去苗圃打鸟,有足球比赛还会给我司令台看台的球票,我工作后受人之托几次介绍朋友和家属去医院找他看病,他从来没有婉拒过。



第三件事,对我而言是重要的。

有一次在办公室里,美术老师当着姐姐的面夸奖我画画好,还不忘捎带着说姐姐怎么没我画的好。

至于怎么会和姐姐一起去到办公室的,以后又如何统统记不得了,甚至连上过的美术课也全然没有印象,偏偏就记得这么一次,好像没有前因后果,人就突然出现在了办公室里一样。

那天美术老师拿出一本儿童画本放在我手上送给我,并且很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是他兄弟画的。

美术老师叫朱延平,他兄弟名字和他只有一字之差,儿童画本上印着大名呢。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老师给我的礼物,觉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尤其儿童画本竟然还是老师兄弟画的!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到画本是手工画出来的,一直天真地以为所有的儿童画本都是从机器里面自动印出来的,可笑吗?

我自然十分珍惜,一定是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不过毕竟人还太小,无法长久拥有,直到有一天画本不知了去向。

画本虽然没了,可朱延平老师的对我的鼓励,却种在了我心里。

富有戏剧性的是,谁也没想到过了二十多年,我和朱老师的兄弟,也就是画本的画家本人成了同事。

我们在同一家出版社不同部门工作,他是前辈,也是部门主任,久经考验的脸让人联想到老树。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集,直到有一天,机缘巧合,我们面对面了。

我那时口齿清晰,表达还算流畅,想说的意思应该清清楚楚:

“朱老师,我过去小时候在延平路小学读书的时候,美术老师叫朱延平,他送给我过一本儿童画本,他告诉我那本画本是你画的,他还说你们是兄弟。”

此言一出,我想接下来大概会是这样:

眼前的朱老师会惊讶地看着我,“真的?”

而我可以接着话茬继续往下说:

朱延平老师还好吗?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很想有机会去看看他。

内心旁白是:要是见到朱老师,我想告诉他,我没让他失望,他没白送那本儿童画本给我……

很遗憾,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的话语好像一阵微风掠过我面前的老树。

眼前的朱主任听后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表情上的波动,之前怎样,之后还是怎样。

老树是不会说话的,所以老树沉默无语。

老树是没有表情的,所以老树不动声色。

成年人的世界是一道厚实的帷幕,遮蔽的密不透风,无法探究。

有些事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

怎么说呢,或许再晚个几年、换一个场合,同样的话语又会有不同的结果。

下一年身为主任的他调到人美去高就了。

我终究还是未能拜见到朱延平老师。

至今,延平路小学我也只记住他一个老师的名字。我写出来,是还愿,也是想用这种方式,怀念曾经有一位小学美术老师,敬业尽职,给过一个爱画画的小学生力所能及的关心和鼓励。

行笔至此,突然发觉延平路小学和朱延平老师,怎么都是“延平”二字,是巧合吗?



我读完一年级后就搬家转学了。

临走的前一天,稚童,这位有着一张可爱的松鼠脸、与我同龄和同校的邻居玩伴,在窗台上摆了着不同花坛的走廊里和我依依惜别。

大人们养花种草,小朋友也弄着玩,把米粒和葱之类试着栽培。

稚童比我聪明,在他细心照料下,他培育的小葱长势喜人,稚童把他自己种的葱连罐罐整个送我。

他有个大家庭,家里七绕八拐的,每次我去找他都会在大人和老人的胳膊下面穿行,有时候还不会被发现,每次也都能准确地找到他。

他来找我,只要在门口露出半个脑袋我就会及时发现。他有个大几岁的哥哥,叫幼童,那时候名字起的像人一样单纯。

当他说把他的宝贝种葱罐罐送我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真的要离开了,我们要分手了。

我们俩难舍难分,胸中感觉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他和我绝对不是那种安静的儿童,只要逮着机会,我们会一起玩耍,一起癫狂,一起喊叫,一起奔跑;此时此刻,我们却安静了下来,似懂非懂,相对无语,不知所措。

要是那天有人经过,会看到两个傻小子就那样站着,不吵不闹,不声不响,像大人一样静静地等待着分手时刻到来。

就这样,懵懂年少的友情意识,在那天第一次被唤醒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稚童。

结 尾

延平路小学后来变成了工读学校,如果后生不知道什么是工读学校的话,一句话就能脑补:是专门集中收管误入歧途青少年的学校。

再后来,我也不知道了,为了在这里唠叨我特地上了一下谷歌和百度,地图显示原址已经变成静安区常熟幼儿园了,房子是新造起来的那种样子。

延平路小学,我只读了一年,籍籍无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学校,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怀念它,不仅仅是因为我在那儿跨出了人生开智的第一步,还因为在那儿有关爱学生的班主任老师,有鼓励我的美术老师,有姐姐,有稚童,还有我没来得及说的小朋友和他的妈妈。

在虎视眈眈的世界里,回想起来全部都是温暖的延平路小学,如今在互联网上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楼房不在了,人也早就散了,谁会知道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小学呢?

只有我这种不识时务的人,在熙熙攘攘的今天,还会去重拾遥远而且平和的童年往事,絮絮叨叨,活成了小学语文课本里读到过的那样: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老汉说话啰嗦……



老照片:小学二年级时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