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近三十岁的韦德(Wade P)获得了日间假释(day parole),终于走出那座匿于山里、坐落在温哥华东北约五十公里处的监狱。在近八年的刑期中,他已服刑一年有余。此刻,站在“自由”的边缘,他感到一丝不安和紧张。
日间假释是一种附带条件的释放形式。囚犯服刑满六分之一后,可申请由假释委员会审核批准。获批须满足表现良好、再犯风险低、不构成社会威胁等条件。假释者白天可外出工作、学习或就医,夜间须返回指定住所,并严格遵守规定,否则将被收监。
监狱门外是一片空旷的停车场。秋日阳光洒落,却未能为韦德带来多少暖意。他站在原地,微微眯起眼,望向前方。一辆丰田凯美瑞旁,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正朝他挥手。那人是乔——他的假释官。其实,在获准假释前,韦德已与乔见过几次。乔始终沉着冷静,说话不多,但一双深邃的眼睛,总像能看透人心。
韦德走近乔,对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上车。韦德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下,车子随即驶上公路。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乔,是他的监管官,也是他今后一段时间的影子。一路无言,乔开始简要说明假释后的程序。韦德虽已熟知,但规矩不能省:入住中途之家、定期报到、按时工作、远离毒品和酒精。乔特地强调,他会不定期送韦德去尿检。若呈阳性,韦德将立刻被送回监狱。
一个多小时后,乔将车停在温哥华一处宁静的居民区。韦德跟着下了车,双手紧紧攥着两大包行李。他抬头望着眼前那栋白色的两层民宅,夹在两座低矮的老房子之间。这里,就是他听闻已久的五人床位中途之家(Halfway House),是他人生旅途中的又一个落脚点。韦德跟着乔走到中途之家的门前。乔按响了门铃,韦德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
开门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矮胖男子,仪容有些邋遢,灰白的胡须杂乱地覆盖在下巴上。见到乔,他露出夸张的表情,声音沙哑地喊道:“乔,真高兴见到你!”话音刚落,他的目光便越过乔,落在他身后的韦德身上,“你一定是韦德吧?”
韦德礼貌地微笑,轻轻点头。
那人侧身让出一条通道,说道:“进来吧。”
屋内弥漫着一种混合气味——咖啡的苦香与清洁剂的刺鼻味交织在一起。右手边是铺着深色地毯的客厅,一张三人沙发正对着一台大电视。左侧是开放式厨房,使整个空间显得更加宽敞明亮。
乔径直走进客厅,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开始翻看信息。他对这里显得十分熟悉。关于韦德的安置,他放心地交给了这里的工作人员。
“我叫克里。”刚才开门的男人伸出手与韦德握手,随后带他穿过昏暗的走廊,走向厨房。他语气随意:“我是这里的经理,干这行十来年了。”
厨房不大。靠近冰箱的角落里放着一台老式咖啡机。克里熟练地检查着水壶和滤网,回头看了韦德一眼,问道:“喝咖啡吗?”
韦德点了点头。
“那就自己来,别拘束。”克里随口朝客厅方向喊道,“乔,要不要来杯咖啡?”
乔懒洋洋地回了一句:“不用了,谢谢。我得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做。”
随后,乔走进厨房,目光扫了韦德一眼,语气平静地说:“明天来我办公室一趟,别忘了。后天你就开始上班了,准备好了吗?跟老板联系过了吗?”
“几天前联系过了。”韦德答道。他通过一位狱友介绍,在一家修车厂找到了一份差事,那个狱友是老板的亲戚。
乔点了点头,对克里说道:“克里,带韦德去你们仓库找一套合身的工作服和一双钢头鞋。要是没有,就带他去沃尔玛买新的,记得留发票,回来我给你报销。”话音刚落,乔朝两人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克里没有送他,他们相识多年,早已不拘礼节。
厨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克里接着说:“这里有规矩,都是基本常识:不要碰酒精和毒品,保持房间整洁,宵禁前必须回来。宵禁时间是晚上十一点。要是弄砸了,就得回监狱。”
韦德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点头,抿了一口咖啡。
“来,我带你看看这房子。”克里说道。
这是一栋两层的老房子,光线略显昏暗。楼梯发出吱吱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着每一个踩上去的人的重量。楼上有三间卧室和一个公共卫生间,楼下则设有两间卧室和另一个卫生间。
“你住这间。”他们走到楼下走廊尽头,克里推开右手边的一扇门。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井然有序。单人床靠墙摆放,木质衣柜紧贴窗户,旁边是一张书桌,墙上挂着一台旧电视。韦德走进房间,将行李袋放在床边的地板上,随后走到窗前。窗外是中途之家的后院,草坪上摆着一张野餐桌。
“晚饭是六点,迟了只能吃剩饭,或者自己动手做。”克里站在门口补充道,“这房子里的人来来去去,有三个是上班的,很少能碰上他们。楼上住着个叫乔纳的,非常安静。你跟着他那样做,应该没啥问题。”
韦德点了点头,没有回应。
克里离开后,韦德独自坐在床沿。虽然这一天并没有耗费太多体力,他却感到异常疲惫。他从行李中翻出换洗的衣服,走进卫生间,草草冲了个澡,随后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到了晚饭时间,克里来叫他吃饭。韦德睁开眼睛,说了声“谢谢”,却摇头表示没胃口,随即又继续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来。
接下来的一周,韦德的生活陷入了机械般的循环:上班、回家、吃饭。在中途之家的五名住客中,他已见过四个人,其中就有克里曾让他认识的乔纳。与他们的相遇总是匆匆,要么在清晨,要么在晚餐时分,随后大家各自散去,有人回房,有人外出。
某天晚饭后,乔纳敲开了韦德的房门,邀请他一同到后院抽烟。两人并排坐在长椅上,点燃香烟,火光忽明忽暗,仿佛为彼此的坦诚铺就了一条短暂的通路。他们聊起了各自的过去。乔纳和韦德年纪相仿,都曾因吸毒和酗酒被判入狱三年。乔纳告诉韦德,中途之家的负责人克里也曾深陷毒瘾,十多年前戒断。韦德听后并不惊讶,从克里那略显沧桑的面容中,早已看出那段难以磨灭的过去。
乔纳告诉韦德,他现在参加 AA 和 NA 课程(AA 为 Alcoholics Anonymous,成立于 1935 年,旨在帮助酗酒者戒酒;NA 为 Narcotics Anonymous,成立于 1953 年,援引 AA 模式,服务于各类成瘾者,包括酒精成瘾者)。他通常晚上去上课,地点离中途之家仅两个街区。他问韦德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韦德沉默片刻,说他知道那地方,但还没准备好。乔纳没有多问。
某天下班后,韦德不知不觉走到乔纳参加的戒酒戒毒课的地方。他在外徘徊良久,最终走了进去。屋子不大,椅子东拼西凑,十几个人围成松散一圈,低声交谈。乔纳坐在后排,看到韦德,只是点了点头,像早已预料。
韦德找了个座位,默默地坐了下来。
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在诉说着她的故事:酗酒、失去孩子、疲惫与痛苦。轮到乔纳时,他简单地说:“我在监狱里呆了三年,也参加了一年的戒毒课程。”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扫向韦德:“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
韦德咽了咽口水。
乔纳继续说道:“但我会坚持来,继续分享我的故事。”
几个星期过去了,修车厂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老板话不多,但工资准时发放。韦德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主要是不喜欢那里的同事。但他别无选择,这也是假释条件之一。
乔纳总是拉着韦德去参加戒酒戒毒的课程。韦德有时候真想躲开,但每次他都没有缺席。或许是自律在支撑着他,更多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去,迟早乔纳会亲自上门找他。
一天傍晚,韦德下班回家,远远便看见一辆闪着红灯的救护车停在中途之家门前。他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赶过去,救护车却已驶离,几位邻居站在门口,低声议论着什么。
韦德按响门铃,克里来开门。
“出了什么事?”韦德紧张地问。
克里神情平静,却声音低沉:“乔纳,吸毒过量。”
韦德怔住了:“不可能……他戒毒已经很久了,一直是他带我去上戒毒课程。希望他没事。”
克里轻轻叹了口气:“只能祈祷如此吧。”
听克里的语气,韦德知道乔纳的情况不妙。他告诉克里自己不吃晚饭了,转身冲出门,半小时后赶到医院急诊室。
前台护士问:“我能帮您什么?”
“我找乔纳,”韦德说,“乔纳·雷诺兹。他……”他说到一半,声音哽咽,“他服药过量了。”
护士在电脑上敲了几下,随即叹了口气:“您是家属吗?”
韦德迟疑了一下:“不是,我是他哥们(buddy)。”
“乔纳在这儿有家人吗?”
“没有。”韦德顿了一下,“他有个姐姐,住在多伦多。”
护士看着他,目光停留了几秒,随后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韦德心里一沉。他明白了——乔纳走了。
他无法见乔纳最后一面。因为,他不是家属。
韦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他没坐公交,一路走回了中途之家。
走到门口时,克里正好开门。两人对视片刻,无言,神情里却已说尽一切。
韦德上楼,站在乔纳的房门前。门关着,他靠墙缓缓坐下。没哭。他已不记得哭是什么感觉了。
屋内一片死寂,静得连楼下厨房冰箱的嗡鸣都能听到。他想,天一亮,就会有人来,把乔纳的房间清空,把那些还残留体温的杂物装进黑色的垃圾袋。乔纳曾一次次拉他戒毒戒酒,可最后,还是自己先倒下了。
乔纳死了。韦德也不想再去听戒毒戒酒课了。去了,又能怎样?
克里上了楼,看到韦德还坐在门口,没有说话,只伸手将他拉起,送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那一夜,韦德没睡,也没有梦。他只是闭着眼,安静地躺着,直到天亮。
清晨,雾气尚未散去,韦德安静地吃完早餐,像往常一样推门离开。克里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韦德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晨光中,心想他应该是去修车厂上班了。
晚饭时间,韦德没有回来,也没有打任何电话。按照假释规定,他必须在晚上十一点宵禁前回到中途之家,但他迟迟未现身。克里依规报了警,并在假释官乔的语音信箱里留言,说明韦德未归,且下落不明。
第二天一早,乔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焦虑。克里声音疲惫地低声答道:“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三天过去了,韦德依然杳无音讯。一周后,依然没有任何线索。
仅仅两天,中途之家便失去了两个人:一个以冰冷的尸体告别人世,另一个悄然消逝,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在中途之家,他们分别停留了91天和49天,却在这寂静中刻下了无尽的空白与哀伤。
两周后,中途之家迎来了两位新假释犯。一位约四十岁,沉默寡言;另一位二十出头,眼中仍带着些许稚嫩气息。他们在经理克里的安排下,分别住进了乔纳和韦德曾经住过的房间。房间早已打扫得一尘不染,床单换成了崭新的,衣柜也被腾空。中途之家一切如旧,屋中依旧弥漫着咖啡与清洁剂的气味,楼梯踏上去仍吱吱作响。
克里仍尽职地忙碌着。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来来去去。有的人按时出门上班,按时回来吃饭;有的人则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被这座城市无情吞噬。没人再提那个因吸毒过量去世的乔纳,也没人关心韦德如今身在何处。
生活在中途之家,有人怀揣希望,也有人像乔纳和韦德一样,走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归途,也许早已无望。
(草拟于2012年7月,修改于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