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苹果

毛驴县令 (2025-09-28 06:23:38) 评论 (4)

苹果不会掉在离树太远的地方

我姥姥生了十二个孩子,我妈是最小的,由于家中是人都比她年长,所以她就成了个光会玩不会做事的皮孩子。十六岁那年她当了兵,在几个延安来的老大姐圈里,她仍旧是最年轻的,连头发都是大姐们给洗,就别说其它的生活事宜啦。她最年轻不说,还是最漂亮的,因此也尤其的显眼,队伍里的首长们,走马灯似的在几个延安大姐面前晃,希望她们把我妈嫁出去,我妈的未来东床攥在延安大姐的手心里。直到有一天,从前线负伤后到后方来工作的老爸出现了,延安大姐才高抬贵手把她们的宝贝嫁了出去,因为我爸不仅英俊,要紧的是十分能干,与我妈的无能相得益彰。别以为我吹嘘自己的父母美丽,这段典故我们从小听到大,来家做客的上一辈人,总要扯上这一段,听得耳朵都起了茧。

我妈除了爱玩,其他的都不怎么上心,可能老天为了罚她,偏偏让她有半打儿女,一个刚刚能说会走,马上就又怀上下一个,她不想要都不行,谁叫那时的人口政策是韩信点兵呢。她曾经找医生请教避孕措施,立刻就被打将出来,这等年轻漂亮的革命女性,不好好给国家生孩子,不打成右派就不错!我妈真的很笨,很不识抬举。她不甘心,自己玩流产游戏,她拿大顶,从高凳上一次次的往下跳,在肚子上擀面条……我之所以有些疯疯颠颠,定和她的游戏有关,脑仁还未长熟就被她先晃散啦。

等我们出世后,天性爱玩的妈,觉得襁褓中的婴儿竟也是可爱好玩,从此以后,她开始玩上了过家家的游戏,连工作都三心二意了。她上过学,有文化,组织上提拔她,让她走上领导岗位,她坚决让贤,拿照顾孩子为借口,而我们几个也十分争气,不是一个挨一个地病,就是集体一块儿病,我妈经常不得不整夜地抱着某一个不能合眼。她发明了一个办法,把木板用绳子系在脖子下,把孩子放在木板上晃着,如果她打盹时松了手,孩子也不会掉下去,要不是因为她善玩,决想不起这样好的主意。领导看我妈确实可怜,拒绝几次后,就不再打她的主意了。后来我们长大了,她才发现吃了亏,以前和她在一个学校培训过的战友们最高至军级,她竟是众多人群里最微不足道的、工资最低的一个,晚矣!

三年饥荒来了,我妈猛然意识到做母亲不再是件好玩的事了,看着我们饥肠辘辘的样子,母性的本能爆发了,宁可自己饿得像张风一吹就会飘走的白纸,也要让我们尽量地吃饱。有一次她不知从哪儿得到一只金黄色的鸭子,兴冲冲地拎回家,准备给她的几个嗷嗷待哺的雏鸟开一个大荤。鸭子的脚被系在橱柜的脚上,惊恐的眼睛里全都是话,只是讲不出来。我们围着它,为它端来水,把当时很珍贵的米洒在地上,用小手轻轻地尝试着去抚摸它,它终于耐不住饥渴,小心翼翼地用扁嘴费力地拾起米粒,并大口地喝着水。我们央求妈妈,不要杀它,我们可以不吃肉!我妈和我们一起蹲在鸭子身旁,用情恳切地对鸭子说:“不是不想留下你啊,实在是没有东西去喂你,孩子们也都吃不饱呢,但凡有可能也不会去杀害你呀……”鸭子卧在水泥地上一声不响,好像把我妈的话全听懂了,一颗圆圆亮亮的泪珠顺着眼睛流了出来,我妈见了先忍不住呜咽起来,我们几个更哭得像群小泪人,活到今天也仍旧闹不明白,那到底是只鸭子还是神灵?从此后爱极了动物,很可能与那只大鸟有关。

我妈不是能干的妈妈,许多妈妈的本事她都不具备,可有一点必须表扬,每晚临睡觉前都要给我们念一段故事。印象最深的是一本竖版繁体字的苏联童话,对于识字不多的我来说更是很难,只能眼巴巴地等到晚上,才能听到下回分解。其中一个故事说到一对儿丧失了父母、相依为命的姐弟俩,姐姐告诫弟弟,再渴也不能喝羊蹄印里的水,那是被巫婆施了魔法的!弟弟抵御不住,终于还是喝了那水,立刻变成了一只小羊被巫婆带走了。有一天路上遇到姐姐,他贴在姐姐的身旁,无论巫婆怎么打他也不肯走开,眼泪汪汪地看着姐姐,姐姐觉察到了什么,急切而悲哀地问小羊:“阿廖沙,是你吗?!如果是你,请对我点一下头!”我妈当时念这一段的时候,自己先进了戏,鼻子酸酸的带着哭声,我们立刻就被传染,不由自主地点着头,统统哭得像小羊阿廖沙一般。第二天,我翻开书,急着要知道故事的结局,不愿长久地留在悲哀里,连蒙带猜地试着把我妈讲过的段落读下来,再连蒙带猜地继续往下读。慢慢地,我识的字越来越多,开始自己找书看了,我读第一本长篇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时,还不到九岁,把我妈算作启蒙教育的表率,也还是说得过去。

文革来啦,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学生们走了还不够,不少单位也必须迁出北京。我妈所在的科技大学是国家重点,自然当仁不让,一定要保护妥当,万一和苏修美帝打起来,即使他们炸了北京,中国的重点们也早已成功地转移了。我妈对此理解至深,她生养了六个孩子之后,人变得比以前聪明了。可她无论如何不能把我们四个孩子单独留下,一个人跑到合肥去备战备荒,我的两个姐姐已经下乡,爸爸被囚在外地,我最大十六岁,最小的妹妹还不到十岁。这回我妈体会出不当领导的好处了,工宣队、军宣队轮流坐庄给我妈做思想工作,让她随校迁到合肥,我妈车轱轳话来回转的解释说明她无法去的理由。由于除了是党员外,她身无一官半职,组织上罚她也不能因为这点事把她清除出党,只好展开了持久战,没完没了地为她打通思想。我妈是大玩主,哪里受得了这等正式抬举,她开始玩游戏啦,打电话给单位,说她病了。她有气无力地对着话筒,声音轻得犹如金鱼吐泡,向领导报告病情,叫人感觉她实在是病得不轻,可她脸上却挂着笑,觉得骗人也挺好玩。我坐在一旁看我妈表演,忍不住地要笑出声,她急得摆手瞪眼的,生怕我砸了她的戏。电话打完了,还一个劲地数落我不懂事,万一叫领导发现是骗人,肯定开她批判会,然后押送合肥,看我们几个没父没母的怎么办!打那以后,我特别热衷于表演,骗人时绝对叫人辨不出真伪。文革期间,极左得令人可笑却笑不出来。单位里除了星期六天天都有会,拿张报纸念来念去,满嘴都是千篇一律的革命词藻,有事无事最少也得耗上一个小时,生怕被人指责开会短不革命,把我烦得真想一头撞死得了。小学时曾学过一篇关于鲁迅的课文,鲁迅说,盗窃他人的时间就等于图财害命。课讲完后,鲁迅的名言被我们运用得淋漓尽致,动辄就开玩笑喝斥别人图财害命,哪里会料到几年之后,却真正体会到被人慢慢盗去生命的滋味。那两年我不知编了多少瞎话为躲避开会延迟性命,大家都知道我不爱开会,却戳不穿我的骗局,可见我胡说八道的本事之高明。到医务室骗取假条,对医生介绍自己的病情,也用金鱼吐泡法,屡屡生效,心中对我妈充满了感激之情。

不管我妈怎样软磨硬泡,仍旧敌不过形势,她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坐上开往合肥的列车,那时候她才理解到,就是玩也会产生很痛苦的结果。临行前的那段日子,她疯了一般到处寻找一个以前在我家工作过的保姆,几经周折才联系上,而保姆却不能马上到我们家来,我妈心力交瘁得几乎要瘫痪了。她原本就不是能干的人,被迫独自驾驭着漏水的破船,在文革的风口浪尖上颠簸。老爸远在千里之外,两个大点的姐姐也在千里之外,她只好对当时最大的我千叮咛万嘱咐,这对她来说很艰难,一般情况下,大都是别人去关照她的。我妈说来说去不过是那几句话,水平实在是有限,她心里千头万绪,嘴上笨得像棉裤腰,无论如何表达不清,一百个不放心地登车而去,眼里早已是满眶泪水。火车还未开动时,弟弟就先躲藏了起来,11岁的小男孩就有泪不在人前弹了,妹妹们见状立刻受了感染,拉着我们五姨的手抽泣成一团,站长看不下去,一挥绿旗赶紧让火车出发了。16岁的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心里被授予的重大职责所鼓舞,满脑子都是我妈走了我当家的伟大抱负,有大志者岂能做小女儿之态!文化大革命给了我妈一个她所缺乏的严肃的锻炼机会,我妈又及时地把这机会传给了我,当时的时髦政治术语里有这么一句,说文化大革命是国家的百年大计,在这百年里,我妈和我虽说不同代,却同了计。

    当我妈重又回到北京时,已然是久经锻炼的老将啦,学校迁到合肥后,教职员工们都要定时去农场劳动,了解体会占中国十分之九的人是怎样生活的,以便改造自己的不良思想。经过锻炼改造后的妈妈,人晒黑了,也长胖了,知道一草一木、一颗一粒都来得相当不易。本以为自己的薪水不高,谁曾想和农民一比竟富得流油,使她甚至都不好意思感到自豪。她告诉我们,自从科技大搬到安徽后,当地原本朴实无华的农民都变得狡猾而贪婪了,只要是“裤子大”(安徽口音“科技大”)的人来集上买东西,农民小贩们立刻是另一副嘴脸,在他们眼里,裤子大的人钱包也大,不挣他们的钱挣谁的呢。经过磨练后的妈妈特别懂得珍爱东西,下班回家时,手上不是拿着根铁丝,就是一片纸板或是一小块木头,都是她在路上捡到的,她每天傍晚进家时,我们都很高兴地迎上去,先接下她手中的拾荒,然后才是她的皮包,“铁丝可以卖钱,纸张可以生火,都是用得着的东西。”我妈一本正经地教育我们。连邻居家的孩子们都受了我妈的影响,来我家玩的路上,发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捡起来,到我家时故意表功起哄:“阿姨,看我也给你捡回样东西,放哪儿啊?”逗得大家笑成一团。我妈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很高兴地接过宝贝,拿到阳台上分类放好,我爸为此唠叨过无数次,他大小也是个官,可官太太却总热衷于举着破烂满院子跑。

到了德国后,看到这里的人们把不需要的东西摆在街上,然后会有专门的车来收。被扔掉的东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许多东西看上去仍旧干净美丽,尤其是一些古旧物品,挤在一堆被人抛弃的杂物里,摆出一脸无奈的沧桑,看上去很可怜。我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总爱把世上的一切都赋予生命,而每一个生命的结束,都会让我不由感慨叹息。我曾经看到过它们被拉走的情景,几个工人把它们不论好歹地扔进车里,装在车上的机器把它们挤扁压烂,发出的声音残酷得令人绝望,它总使我无端地升起一股悲伤。幸好德国也有不少拾荒者,许多被扔掉的东西又被捡了回来,有些甚至是很有价值的东西,就看落在谁的手上了。如果正好赶上路过,我也要去细细端详,我曾捡回一个完好的木车和一个有模有样的木凳,摆在花园小木屋前后,看起来味道十足,比起我妈捡的破铜烂铁要高出不知多少层次。每次搬家也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我的心里总怪怪的割舍不下,东西摆到街上的那一晚,人好像得了多动症似的坐不稳,不停地跑到窗口向外眺望,就盼着有我妈那样的拾荒者前来,让东西们有个好的归宿。

和人家那些了不起的母亲相比,我妈会羞愧地退居十里,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会玩,爱玩。大概正是由于童心不泯过于膨胀的缘故,她心里没有太多的空余去存放一些高深复杂的东西,所以她总是很简单、善良。尤其是碰到有伤心人说伤心事时,不管与她是否关连,她都能哭得比当事人还惨,后来的围观者往往会误以为她是悲惨世界的主角。我妈美貌女子哭得梨花挂水,抢了人家的风头不说,还莫名其妙地赢得无数同情,我有些怀疑,是她过于善良还是又当成游戏耍啦?记得我四岁左右时,街上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要饭的人,我妈一脸热情地迎上去,端出高梁米棒碴粥和两个大馒头,然后又拿来一块咸菜,说这样吃起来才有味道。那两个人真的是很饥饿,吃得很香甜,临走时对我妈千拜万谢的,好像她是救人于危难的观音菩萨似的,我妈一脸满意的笑容,路走得都有些飘飘然。朦胧中我感觉到,为处于困境中的人提供一点帮助,一定是件很享受的事情,否则我妈不会那样春风得意。我长大后,不怕强暴,就怕见到人家受苦,总想凑过去出把力,尤其是自己兜里也有了钱时,见到路边的乞讨之人,也忍不住地外往掏钱,虽然明明知道乞讨已经发展成为一门职业,乞讨人的账户比我的要亮眼。当今世界上,演台戏,唱首歌,踢个球什么的,都有可能带来千百万的收入,可就是处于困境中的人不见减少,无论在德国还是中国,哪一个地方没有他们的痕迹,更不用说非洲的灾民了,常年的饥饿使他们看起来惨不忍睹。报纸、电视,三天两头的也尽是些灾难、不幸,看得我心情烦躁,哀叹自己太渺小,面对着人类的苦难束手无策,心里充满了忧伤,一种不舒服的、压抑的、排解不了的忧伤。这忧伤使我低沉、绝望得看不到希望,自己也陷在困境之中。德国有句俗话说:“苹果不会掉在离树太远的地方。”我这个苹果,已经离开树七八千公里了,为什么还摆不脱我妈这棵树的阴影呢!

文章写完后,打电话告诉我妈说,要用她的故事去投稿,“哟!我哪有那么好!”八千公里外的妈说得诚惶诚恐,我却从电话里看到了她不由自主的得意。

“谁说写你好啦!我是要质问你,为什么要结出我这个苹果在世上受罪!”

那一头,快八十的老苹果树哑然无声。

现如今,这棵老苹果树快一百了,新冠前天天下楼打门球,还参加比赛,经常能出手打出绝球夺冠,回来后兴高采烈洋洋得意,她是队里最老的选手。她要是打糟了一声不吭,别的老太太太如若提起,她不屑地哼着说,“忘了XX那场赛你打的臭球啦。”老树不但记性好还十分的记仇。

因新冠不能出门,老妈腿脚变软了,她开始窝家玩手机,弟媳妇不得不总勒令她暂停休息,她在手机上看人打麻将、打台球津津乐道,这点我无论如何做不到,我必须身体力行参与才有乐。

“苹果不会落在离树太远的地方”是德国的一句俗话,意指有啥德行的父母就有啥德行的儿女,我妈这棵树,长出我这么个苹果,想想还行。

 

28、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