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却的挹江门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透进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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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明城墙开在长江边上的挹江门并不是朱皇帝规划设立的城门,相反它很迟才破墙动工,在民十年的1921年,为了方便下关码头和火车站的客旅进出。这就是为什么在周家兄弟所有关于江南水师学堂的文字里你看不到挹江门,看到的是清朝顺治年间开凿的仪凤门。仪凤门在挹江门以北,他兄弟俩搭乘江轮来南京上学,在下关码头上岸,从仪凤门入城。

民国十年开凿的城门单孔,主持工程的是江苏省民政长韩国钧。韩是泰州人,几分可笑地想要在古城勒石留迹。他为城门取名海陵门,海陵是泰州的古称。但是他那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民国政府的文官们,1927年定都南京,一上来就把他的海陵门题额凿去了,以整顿首都风气的名义。城门易名挹江门,挹为用器具舀。一门如勺,舀取江流万里涛。这名字取的,十足的文官气质。这一回由戴季陶书写门券,他是考试院院长。1931年单孔城门扩建为三孔券的门,变三把勺子了,仍然叫挹江门。

八十年代在挹江门外建渡江胜利纪念碑,巨大的船帆形状,纪念1949年解放军从此城门入城。百万雄师和平入城,没有遇到抵抗。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战斗场面发生在江阴一带,距离南京远着呢。石碑纪念的是一场安安静静的进城。然而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在1937年,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喧嚣的、酷烈的出城,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阿垅1939年写长篇纪实体小说《南京》,2005年被改名《南京血祭》出版。血证、血祭是现今的潮流,当年就只是不加渲染的《南京》。小说在1940年获得重庆举办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长篇小说征文奖,隔着大半个世纪这个奖项在今天看来尤为重要,它为小说的真实性背书。写作发生在城陷后两年,评奖在第三年,评的人绝不会允许写的人像今天的一些作者那样胡编乱造,整出道德高尚的妓女和训练有素的士兵。

小说第八章写人们怎样逃出城去,我也是在这一章里才看到了挹江门。下面是照抄:

“挹江门的三个城门只开着半个,其余给沙包填塞起来。守城的部队拒绝让人通过,一枪一枪的向天空射击。人群中充满了詈骂和吵嚷。

但是,人们终于向城外冲出,前面的跌倒了,后面的马上踏过去。

守城部队向溃乱的人群射击,机关枪扫来扫去。溃乱的人群里也开了枪,城上城下到处是枪声,秩序更混乱、更拥挤。人倒下去,后面的脚马上踏住了鼻子,涌出的血向咽喉倒灌,另一只脚又踏到眼上来......人倒下去、倒下去,在脚下像秋虫一样呻吟,在人堆里嚎哭。人们要拼命冲出去,冲出去......

"上面命令我们退的!“

”上面命令一律不许通过!“

人倒下去,人冲出去......

很快,那半个开着的城门给死人和半活着的人填塞起来,愈积愈厚。

三辆轻战车开足马力冲突着,把前面的人波浪一样冲开,把一些人压倒,在人身上轧过去,履带被染红,糜烂的血肉像雨后的泥浆一样飞溅。被激怒的兵叫骂着,向它开枪,但它已疾驰而去,在前面人铺的道路上颠簸着。

城门差不多有十公尺高,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小孔,走在人身的斜坡上要弯着腰才能通过。

一匹马被埋在人堆里,露出头激烈的悲嘶,鬃毛分披的长颈像要把自己从悲惨的命运中挣拔出来,”

马的命运,逃到江边的人的命运,我就不再往下抄了。我第一次读到时被城门变成一个小孔惊呆了,因为不敢相信而产生怀疑。之后我在其它的书写中找到同样的描述,讲到战车,讲到尸体几乎堆积到了城门顶,求生的人群、个人都变得可怕。作者用的词不是疯狂而是可怕。于是我不得不相信,在陷落的前夜,挹江门沦为人间炼狱。

我的阅读经验有限,局限里得到一个印象,在那一场城的陷落中挹江门发生的事最残酷和惨烈。

可是,人们好似已经忘掉了。单单忘掉了挹江门。在文学城的这些年,我好像没见过有人谈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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