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阿斯旺的慢船——入埃及记(五)

庄丁 (2025-07-02 09:11:41) 评论 (0)


图片来自梅梅的视频号截图,特此致谢!

开往阿斯旺的慢船——入埃及记(五)

我们在某个时候,总会听到埃及、尼罗河、金字塔。对于我而言,知道尼罗河先于埃及,“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连希罗多德都这么说。上译厂的尼罗河上的惨案,朱逢博的尼罗河畔的歌声,是我曾经心中远方的呼唤,贫瘠文化生活中的精神牙祭,我蠢蠢欲动的文艺少年岁月。尼罗河是电影、歌曲、醇酒美人;埃及只是历史、课本、考古训诂。

Felucca,风动帆张,百舸争流。泛舟尼罗河,梅梅在微信群里发了几张照片。朋友豪哥问:为何黄河泛滥带来洪涝灾害,人民流离失所;尼罗河泛滥却成为埃及的福祉,带来丰收。我回答:中华治水,埃及爱水。有点以偏概全,但我觉得即使算不上一针见血,至少也应该两针这个级别的。

埃及人的信仰多神教,无核心宗教文本如古兰经、圣经、塔纳赫。埃及文明几千年没有重大变化——一出生就成熟,走了还是那般模样。按地理环境说:尼罗河谷生活不变的节奏,河流本身以年为单位的秩序主导了这种韵律,导致信仰体系在如此长时间中依然稳固。在一片简单而绵延的景象中,核心信仰根本没有必要形诸文字,尼罗河就是圣典。

去游轮码头的车上,再次看到帝王谷的岩石山。同一辆车,同一位司机,带我们离开卢克索,开启两天三夜的尼罗河游轮之旅。

我们这代人,对尼罗河上那条游轮总是念念不忘——尼罗河上的惨案——游轮上,那位留着一撇漂亮的小胡子的法国人,啊不,比利时人,波罗。高光是最后在游轮餐厅的案情分析,不知是逻辑的力量还是毕克的配音,足以令当年一位懵懂少年看得口瞪目呆。同时觉得像林内特那样的美人,不应该就这样莫名其妙被人谋杀,一定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搞错了。当童自荣华丽的声音说出“宗教是麻痹人民的鸦片”时,我知道了原来英国也有人也读卡尔马克思。

整个游轮行程都由我们酒店包办安排,包括接送,我难得这么清闲,不做攻略,当回甩手掌柜。梅梅更是欢天喜地,可以随心所欲穿漂亮裙子,可以一天换几套,衣柜就在船上。

我们的船叫Sunrise Semiramis III。是一次商务示范航程,合作方是长江某游轮公司,从卢克索到阿斯旺,逆流而上。这是从后来见到考察的中方人员知道的。一问,他们来自重庆,原来是老乡。交谈中知道,这艘号称Ultra Luxury的五星级游轮,他们只给了60分。很多年前,曾坐过长江的轮船出差,只能叫船,跟“游”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说,现在长江游轮,那叫一个豪华,并邀请回重庆一定去体验,提他们的名头,打折。

Semiramis,读起来很异域,甚至不像阿拉伯语。一查,这名字的来头大着呢:色迷剌迷死,一位古巴比伦女王,在波斯、希腊、小亚细亚一带,是武则天一样的人物。我问梅梅是不是觉得瞬间体验升级。其实很多名字后面的意义,非母语人体会不了。女王号设有66间客舱,均有可看到河景的落地窗和小露台。顶层露天甲板,有一个小小的泳池,后来发现,好像只有我去游过。客舱层不大,很干净。底层甲板有医疗室,专业医生随船护航,梅梅问这有啥用,我说可能是这个级别游轮的编制标准。比起海上邮轮,cruise——我觉得海上那种超级大轮船,中文应该叫邮轮,河上叫游轮——麻雀很小,五脏也不全。

船长开欢迎会,工作人员比游客多,估计只有二十左右,二百人的容量。跟包船差不多了,享受VIP待遇,我得意地对梅梅笑道。不知她从哪儿听说,从阿斯旺返回卢克索会有二百多人。不然他们咋赚钱,梅梅总是替别人的生意担忧。游轮就像这个世界,特别埃及的缩影。甲板上的一小群人是法老及祭司阶层,掌握着资源和权力,而服务于他们的人就是金字塔的底座。重庆老乡告诉我们,这个级别的游轮上,起码有近一百名工作人员,虽然我们看到的只有餐厅服务员、客房服务员和摄影师Alex——我后面会讲到他。其余工作人员都在最下层的甲板,平时很少露面,如同一支隐形的后备队,确保游轮正常运行。

船上很安静。可能是游客太少,大家甚少交谈,各自发呆,望着河水及两岸景色。我躺在甲板上的躺椅上,迷迷糊糊,朦胧中,又见尼罗河落日余晖,这次的太阳神不再是阿波罗,而是拉。

戴着白厨师帽的餐饮服务员,铺着白桌布的餐桌,亮闪闪的餐具,食物正在现场烹制,烛光灯饰模仿在微风中摇曳,照着色泽艳丽的鸡尾酒。这是游轮的第一晚,甲板上举行了烛光晚餐。这远比在海上邮轮享受同样的服务更令人兴奋。我们喝着鸡尾酒,望着幽暗的尼罗河水和两岸影影绰绰的棕榈树影。一切都美得恰如其分,中文里那些水与船的诗句,可以毫不违和送给这条异域河流。

游轮上,我们很快与时间失去联系,然后是空间,只知道我们在两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两岸稀疏的灯火,像丛林中的萤火虫。游轮载着以为在埃及旅行的游客,悄然行进在这片土地赖以生存的河面上。又是一个隔绝泡泡,真实的埃及正沉浸在两岸的黑暗中。所有游轮都擅长造梦,记得加勒比邮轮回到岸上,海关人员都会说一句“欢迎回到现实”。女王号,船如其名,竭力想带给我们短暂的王或女王的虚幻。下船时,工作人员都会递上矿泉水。回到船上,迎接我们的是鲜果汁和热毛巾。虽说是自助餐厅,服务人员会主动把我们选的食物饮料送到座位,当然,小费是少不了的。

夜已深,万籁寂静。只有游轮引擎轻轻的突突声仿佛遥远的夜市摊上煮的醪糟汤圆,河面的风仍然带着白天热气吹过不远的绿洲上的棕榈沙沙作响。此刻,埃及不存在了,法老不存了,神庙不存在了。我不思故我不在。

回舱吧,梅梅说,明早还要看日出,尼罗河的日出,撒哈拉没看成,这次不能再错过。而实际上,第二天凌晨五点半,整个船上,就我一人,盯着东方,睡眼朦胧。等到日出,手机潦草拍了几张,权当看过。日出这个事件,为无数文人墨客描述过,我觉得再咋写也写不出新意。无非喋喋不休讲光线的微妙变化,树木和更远处的建筑如何渐渐显露出形状,细节苏醒,鸟鸣响起。而实际上,太阳一下就出来了,因为可以直视,所以觉得好看。算了,还是把它留给尼罗河与太阳神拉吧。

河面不时出现一片连绵的绿洲,尼罗河更显风姿绰约。渚清沙白,岸芷汀兰。与我们看惯的圣劳伦斯河飞湍喧豗大异其趣,水流绕过绿洲,明显减缓,游轮似航行在明净的湖面。大的有人住,小的任鸟飞。有一次,一块绿洲与我们的游轮擦肩而过,原来棕榈树可以长这么高,几乎伸到甲板上。洲上万物葱茏,葳蕤繁盛,争先恐后野蛮生长。梅梅叫我看离我们船舷不远处,有一渔翁,划着独木舟,船头歇着一只鱼鹰,悄无声息漂在水面——君看一叶舟,尼罗河波里。我为这个画面触动,不是因为渔翁和他的舟甚至鱼鹰,而是他与这个世界关联的方式。

河道狭窄时,岸上风光触手可及。你在船上看岸上风景,风景中的人在岸上看船上的你。一个光屁股的男孩站在水中,身边几头水牛只露出眼睛与牛角。他瞅见我们,立刻大喊起来,随即更多的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跳着,挥着手。我们回应以挥手,我打了一个响亮的胡哨,引来其他人的侧目。晴川历历棕榈树,芳草萋萋水牛洲。

摄影师Alex该出场了。

Alex是那种摄影师——镜头永远在动,哪怕拍的是安静的下午茶。他喜欢抓拍,在被拍对象不经意之间。

甲板上,下午茶。突然响起一首老歌:Walk Like an Egyptian,我笑了。这首八十年代女子摇滚,成天在MTV上循环播放的时候,我正在哥大读书。纽约的地铁站里全是涂鸦,埃及壁画和街头的行人在电视上重叠。四十年后,我居然真的在尼罗河上,听同一首歌。

我跟着节奏比划了两下,手臂斜斜地切过空气,像壁画里那些古怪的侧身人像。Alex立刻举起摄像机,镜头追着我的动作。他微微弓着背,像是随时准备扑向某个瞬间。我本来只是随便闹着玩,但他一认真拍,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镜头感一旦作怪,表情便立即不自然。

梅梅走了过来,穿着一条黑色露背长裙,戴着一顶遮阳帽,像老电影里走出来。Alex的镜头立刻转向她——他能嗅到谁更适合成为主角。梅梅很自然地走动,把甲板当成了T台。她摆了个姿势,手臂轻轻抬起,像神庙浮雕里的女神。Alex一直在移动,末了,咧嘴一笑,做了一个OK手势:完美!

梅梅显然很满意他的风格。下船游览康翁波神庙时,她直接雇了Alex全程跟拍。他端着摄像机,远远用长焦跟随我们在柱间穿行,把梅梅拉回几千年前鹰神与鳄神的领地。灵动的摄影,连静止了几千年的神庙也手舞足蹈起来。

回到船上后,Alex把照片导出来给我们看。片中的梅梅巧笑倩兮,顾盼生辉,她情不自禁给了Alex一个拥抱。我们同时选中了一个最爱瞬间:梅梅站在甲板栏杆旁,夕阳斜照,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融进尼罗河的水波里。

尼罗河之波——梅梅起名这期的视频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