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刚吃过了早饭,赵镇妹敲门送来一大篮子的罐头,推说家里还有事,便没有进门,但是关照张效凤尽量不要出门:海仁的一个哥们昨天晌午在南马路被杀了,海仁得信就过去了,天都黑了才回来,还特意带回来些罐头,听说戒严还得三两天。凡是在家门口小铺能买到的,就将就两天,没事别远走。警察宪兵在路上看谁不顺眼,不搜个臭够不带撒手的。
黄文刚知道这是霍海仁给他报信:沈掌柜的已经被杀了。黄文刚暗自赞叹北极熊做事漂亮,确实具有战斗力,真是不枉都在苏联的特训一场。
对霍海仁这组的特侦,罗昌城并不认识沈掌柜的,崔哲珠报来的只知道有一个家是住在南马路,好像是老巴夺烟厂的一个小工头。那是第二次去锦州受训时,霍海仁搭罗昌城的车,到南马路捎上了那个叫满福利的中年人。
霍海仁这组的特侦里,如果在埠头这面没有成员,沈掌柜的从马迭尔出去奔傅家甸,南马路应该是他的第一站。沈掌柜是刚离开了乘坐的帆布棚子或者洋车,或许他和那个特侦还没碰到面,下车进到居民区离开了车夫的视线,就被北极熊解决掉了。这个时机和速度,都达到了最快、最隐秘解决的要求了。
索普和黄文刚在中央大街街口,差点面对面相撞的时候,沈掌柜的应该已经离开了马迭尔旅社。而黄文刚坐上黄包车奔成功家的时候是12点20分,赵镇妹特意说的是晌午,那就该在一点之前,时间完全能对得上。崔哲珠和黄文刚分手仅一个小时左右,北极熊就完成任务了。
霍海仁回家在院门口和警察嚷嚷的时候,是12点50分,这和黄文刚在马迭尔分手也不过一个小时多一点,肯定是没和沈掌柜的在马迭尔吃饭。黄文刚判断这是霍海仁聪明所在:让沈掌柜尽快单独行动,不仅为黄文刚安排的杀手提供了便利,事后调查时,作为可能是和沈掌柜生前接触的最后一人,相聚时间越长当然越不利。回家在楼下的嚷嚷,也是告诫黄文刚不要轻举妄动。
沈掌柜的乘洋车过去,最多也就12点40分。霍海仁得到沈掌柜的死讯出去,天快黑的时候回来,应该是在4点半之前。1点到4点半这段时间里,先去宪兵队核实他俩分手的时间,再去正阳街去吊唁一番,3个多小时应该是够了。如果照相馆发生了什么事,罗昌城那边虽然不在霍海仁应该向黄文刚通报传信的范围内,但霍海仁就不可能回来的这么快:罗昌城的老板鸠尾田一定会退到后面,把霍海仁和岩岗推在前面,与宪兵队和警察局交涉。不处理利索也得摆脱干系,否则是不会让他回来的。
黄文刚对外面的担忧,通过间接的判断,总算都有了着落,剩下就是考虑自己出逃的问题了。短时间需要在成功家藏身,也给了他从容安排和准备的充裕时间,他现在需要的是平和心态。
黄文刚躲在屋里总是心绪不宁,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焦躁不安。张姨看出来他的坐卧不安,以为是恐慌,就当讲笑话一样,把成功、霍海仁一起打了大佐,关启庆又让曹署长和和尹署长把大佐给安抚好,都对黄文刚说了个仔细:经纬警署的警察,现在大概都知道了小光是公安局局长,更没人往这个院子里钻了,来这条街上转悠的警察都很少。段长大院比满洲国前,更不受警察的骚扰。
撤掉戒严后,门口只剩下个警察在转悠,不知道是防止里面的人蹿出去,还是不让闲杂人员来滋扰。至少不像其他院子,片警借着机会还在捣乱和搜刮,挨家挨户没完没了的敲门,连应景带吓唬的不放出点血来就纠缠不休,弄得人心惶惶烦不胜其烦,居家过日子都闹心。
张效凤晚饭后,特意包起来冻饺子,让黄文刚也能伸手有点营生干,省的憋闷坏了,闲聊时对他说:今儿在街头小铺打酱油的时候,屋里几个人有鼻子有眼的白话,就像是亲眼看到的一样:是在晌午,有个老毛子的奸细,还是个咱中国人,把一个特务给扎了好几十刀,一刀两眼的身上都成筛子了,棉衣被血给浸透,结结实实的贴在身上给冻成了盔甲。
沈掌柜的被杀,赵镇妹早晨有过了通报,黄文刚倒不感到意外,民间传播中的加油添醋,是国民的嗜好,也是传播人炫耀消息灵通、高人一等的基本技巧,黄文刚自然更不会感到新奇。
即便没有他在中央大街的逃脱,沈掌柜的作为特侦被暗杀,也会首先列入涉谍的侦破范围,所有与案情有关的一切信息,都该是严格保密的,怎么会把确定苏俄间谍作案的结论,如此快的传播出来?!
无能的中国警察,最常用的卑劣手段是:靠故弄玄虚来提高身价,靠血腥暴力来查询线索。甚至不惜在普通刑事案件中,都大肆抓捕造谣惑众者,在震慑民众的同时,也借机搜刮。现在只有一种可能的判断:沈掌柜的被暗杀,是他特侦身份暴露了出来,刺杀的手段也与普通斗殴、民间仇杀明显不同!
黄文刚借着周末中国警察和特务的松懈,于12月16日离开江城,在成功家住了整整两周。进到成功家的当天晚上,黄文刚便在书柜中做了记号,给成功在《桥梁设计》中,留下了一封简短的密信,匆忙之间安排的也算周全,那封密信内容只是预防在这暴露的应急之举。
最初密信的内容只涉及成功一人,也没对他何时离开或者在这杀身成仁做任何的安排。但只要被堵在了这屋里,黄文刚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如果实在没有脱身的可能,也不会做无谓的抵抗,直接自我了断。
不给抓捕人员造成伤亡,事件的影响就越小,为成功带来的麻烦也才能最少。必须给成功留下周旋的充分余地和口实,以便在关启庆和温慧池的营救下,即便离开警务厅也能够保全生命。
紧急状态下,最简短关照张效凤带给成功的话,包括如何能强化张姨记忆,不至于在惊恐中遗忘,黄文刚都已经想好了。成功回家看到的《桥梁设计》中密写留言,其实已经是第三次更换了。
给成功留在热水锅炉中的密信,也反复斟酌和修改,拖拖拉拉的耗时整一周,文字几易其稿。遗漏事项自然不会,也要极力避免语言简洁的词不达意,导致成功理解歧义而留下麻烦甚至是祸端。
趁着张姨外出的时候,将银行存单分别藏入了昱灿房间的匿藏点和竹椅子里。昱灿房间匿藏点的存单,存放和取出都很麻烦,这是成功将领导灌木丛行动两年的经费,短时间内也用不上。
第八节:
当完全控制了张效凤的第二天,惊魂稍定的黄文刚,就有了以成功取代自己的念头,把身处险境又意外陷入安乐窝之中的情绪纷乱竭力平抑,他是有这个心理能力的,时间的充裕让他觉得有必要作出当机立断的抉择。
本来王建伍应该是替代他最理想的人选,也有效力共产国际的共识,但接触过少很难达成具体行动默契。在满洲活动多年,能存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暴露的危险太大,王建伍底子的潮湿,无法彻底烘干。看似隔离做的天衣无缝,其实潜在危机无处不在,黄文刚自己的突然暴露,就是有力的例证。
除非都是死人,否则就没有永远的秘密而言。如果自己没能逃出满洲,或回到苏俄被雪藏。安德罗耶夫只要动点脑筋再下点力气,王建伍和罗昌城一样,都不难被他找到。届时归自己节制的成功星期天行动小组,也就无法独善其身的被保存下来。经营资本被丧失殆尽,雪藏等同于无期徒刑。
掌握并指挥目前这样的体系,对安德罗耶夫来说都可以说是庞大而严密,经费充足又可谓兵强马壮。王建伍更容易耐不得寂寞,擅自与满洲省委联络或展开行动,就有可能破坏掉整个计划。王建伍毕竟没有受过严格的间谍训练,对休眠无法真正理解,容易短视缺乏战略的高度。
若成功完全取代自己,只是将灌木丛行动合并到星期天行动,以成功的星期天小组为为核心,添加了北极熊和大车店的羽翼,这是最有利的。既能让成功不被安德罗耶夫掌握继续休眠,又能对其他人员提供有力的保护。让黄文刚犹豫的障碍是成功非中共党员,对苏俄又有极大成见乃至仇恨,更不认可共产主义的理念,但从抗日的角度来说,成功是可靠的。
黄文刚用星期天行动的代号,取代了灌木丛行动,巧妙的坚守着别尔津的原则。成功的星期天行动,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灌木丛行动。黄文刚有意无意的也一直是拿它当试验田,干干净净不掺杂进一丝隐患。但即便是别尔津和安德罗耶夫不知道这是黄文刚布局的网络和领导的行动,也不会把二者联系到一起。何况除了别尔津和黄文刚以外,连安德罗耶夫都包括在内,没人知道灌木丛行动,安德罗耶夫不过知道个代号,不知道具体行动内容。
接替自己来统掌全局,更增加了成功的责任,反倒减少了他动摇的可能,特别白玉香对成功来说是个死结。黄文刚还不知道白玉香已经被金植转手给了温慧池,但他坚信成功若反叛,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由他亲手摆上祭坛的白玉香成功变节的可能几乎为零,就是他来统筹全局最有利的前提条件。
黄文刚很是不舍把随身的左轮手枪和卫生间洗漱柜的中的花口撸子做了调换。左轮枪是他从苏联回国前,别尔津送给他的礼物。当下江城肯定是布下了天罗地网,难以再随身携带它闯过重重检查。但这把枪离身,黄文刚更是感觉忐忑不安。自从进入满洲后,凡是觉得危险的活动他都会携带它。天凉的时候,他都把左轮枪塞在左臂的衣袖中。藏在身上鼓鼓囊囊的,比马牌撸子都容易被发现。
出逃的路途险恶,随身只带一支枪都是在冒险。若没有枪在身上,对黄文刚来说就像没了魂,尽管他自以为还没狼狈到犹如丧家之犬的地步。把自己的马牌撸子又和藏在书柜顶盖的花口撸子做了调换。把两支花口撸子和五个弹夹,犹豫不决中都先放在了茶几上。
拿起茶几上铝制猪腰型饭盒,走进成功父母的房间,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开始化妆。这只猪腰型饭盒原是藏在客厅的阳台门前大木桶花盆里的一个小油布包中。黄文刚以前每个月都用一次的那套易容用品,都已经被他烧掉了。
张效凤很是惊诧,她一周都要往花盆里浇两回水,从来不知道土里还埋着这么个饭盒。成功藏在卫生间和书柜上的两把枪和仓房阳台上空酒坛子里的四个手雷,倒是对她交待过:危险不能乱动。
黄文刚在程家的秘密应该还有很多,他打开锁着的昱灿屋里书桌抽屉,用铁丝比钥匙还麻利。张效凤想着都有点后怕,把落在地上的花土和花盆上的油布都收拾好,也跟着来到了屋里。
黄文刚的化妆术很高超,张效凤惊讶的目瞪口呆。根本认不出眼前的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的男人,就是曾骑在自己身上,年仅28岁的黄文刚。随手拿起了在写字台上董禄存国民手帐,上面的照片和眼前这个老男人一模一样:你弄成这样,一会咋吃饭呀?胡子不都得掉下。
啥都不耽误,只要不当众洗脸。黄文刚抱着张效凤亲吻了一下:上床都不碍事。
张效凤手脚麻利的把书房清理干净,带着卷在报纸里的垃圾,赶紧回到了厨房去下饺子。两人吃完饺子,还不到五点钟,张效凤见黄文刚脸上的化妆和胡子,确实没有什么变化。
张效凤把厨房收拾利索,黄文刚就让她换好了衣服,再被黄文刚修理下眉毛,在成功父母住主卧的立柜镜子中一照,张效凤看到了镜子中的一个大户人家太太,不认识般的端详了半天。
一切准备就绪,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俩人面对面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的喝着茶水,张效凤不想再打扰黄文刚,出门就可能不能再回头,需要思量明白的事太多了。
默默的走到了黄文刚身边,点燃了一颗香烟,放在了黄文刚的嘴上。摆脱了他握住的手,走进成功的卧室,把三个信封都放在了床头柜的抽屉里。又把黄文刚放回成功床头柜里的两支花口撸子和五个弹夹,都拿了出来,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一件一件边往自己的怀里塞边对满脸疑惑的黄文刚说道:我知道你怕带枪被查出来,这两把枪都由我带着,遇到事这是保命的。在你遇到要命的档口,我就把枪给你。若从我身上给查出来,你就别管我,我就说是害怕遇到坏人防身用的。他们能把我一个老娘们怎么样?我又不是胡子!最多关我一阵,还不得放了我,还能养活我一辈子?再则说了,笆篱子(监狱)我又不是没见过?看着目瞪口呆的黄文刚说道:三丈远的距离打树上的松塔,那时候比划的是大匣子,子弹紧吧只让我打了十个子,学了一个时辰打中四个。
黄文刚的眼睛有些湿润,半天没说出话来,想了想从张效凤怀里掏出了手枪:等穿好大衣我给你往里塞,到时候我自己掏的时候也方便。将张效凤的大衣拎起,边帮着她套上边说道:一旦被查出来,你也可以说是偷了东家的钱,想出去做点买卖,顺手就把枪也偷了,想到奉天再给卖了。张效凤会打枪是黄文刚最担心的,现在他能确定:一旦他遇到危险,张效凤真能拼命。
到时不用你过来掏,反倒会耽误事。张效凤对帮她掖枪的黄文刚说道:要么是我先开枪,再扔一把给你,要么就是我挡在你前面,他们愣神的功夫,你就能先下手为强了。
一切都看我的眼色再说,我没让你动手,千万不能拔枪。黄文刚竭力控制着,这时候再想劝她根本不可能,控制着眼泪没有流出来,心里很惭愧:这个傻娘们,怎么连自个的命都不顾忌。
黄文刚倒是觉得:张效凤被捕或者被击毙,不可能查不到她的身份,她身上的枪直接推给成功,反倒能减少麻烦。但从自己的董禄存国民手帐,就能追到松花警署,继而追到温林公安局。尽管成功有把握将户口推得一干二净,但张效凤和成功的关联,又会把矛头指向了他。
咱俩拆不开的时候,要留了活口,不都得牵连上小光吗?!张效凤听完黄文刚的分析,反倒束手无策了,无论如何不能牵扯到成功,这是她潜意识中的底线:不能把小光给饶进去。
一是不能同时栽进去,所以你不能不听话。二是咱俩能有销毁国民手帐的时间。黄文刚把五个枪梭,都放在了张效凤的拎包里:你那个打火机,放在外面兜里,要掏着方便些。
五点半天已经全黑了了下来,黄文刚和张效凤像买卖家的一对两口子,离开了成功的家。下楼在一楼楼门口,遇到了三楼的邻居,张效凤低着头加上楼道里黑,也没能被认出来。张效凤挽着黄文刚,特意走到了面包街和中央大街的路口,才喊了一辆帆布棚子
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