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是糕团店,门面不大,两开间,八张桌,店牌叫解放糕团店。但为什么大家不叫“解放糕团店”,要叫“猫捉老虫店”,这里头有故事。
老底子,城里有一户姓祝的,经营一家祝记糕团店。东家膝下无子,老来纳了一房小,一朝小夫人有了。
十月怀胎,子鼠丑牛,按日子推算小东家生肖属牛,可偏偏属了鼠。原因是小夫人早产,孩子提前出来了。
那天夜里,小夫人摸黑上马桶,刚坐下,乍然闻得屋顶上婴孩啼哭,哇——啊,声震屋宇,哭声凄厉,还有轰隆隆雷劈一般的滚动。小夫人猝不及防,受了惊吓,动了胎气,当场破了羊水,肚子一阵一阵的痛起来。
小东家在娘肚子里不足月份来到人世,活下来已是不易。周岁的时候,请先生看了相,先生不避讳,直说小东家命宫狭窄,气色灰淡。命宫窄表明命里有劫,什么劫?先生伸直了三根手指头,情劫、智劫、生死劫,三劫之中必有一劫,躲得过情劫躲不过智劫,躲得过智劫后面还有生死劫。
老东家爱子心切,家里院落里严防看守,怕出事。小东家少小身体羸弱,性情温良,话不多,却聪慧,又好学。学成了,前店后坊,跑堂帮帳,没有一样不通的。顺理成章,小东家长成了接过生意成了祝老板。
祝老板人勤手快,年记轻,有想法,不负家族的期望,把小店的生意操持的有模有样,品种还添了新,糕有猪油糕,桂花糕,薄荷方糕。团子一律水磨挂粉,绵软香糯,一款四色汤团更是本地一绝。四色者:白团子肉馅,青团子豆沙馅,黄团子萝卜馅,紫团子荠菜猪油馅。就拿这荠菜猪油馅来说,喷喷香的荠菜猪油,烫烫的咬开,碧绿的荠菜中间一方透明的猪油,翡翠水晶一般。
生意归生意,每天忙完后,祝老板还是有些恍惚。情也好,智也好,都劫不着,酒色赌毒,他样样不沾,如今过了而立之年,家有生意,内有妻小,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没有发生的也不会发生了,只是先生说的最后这一劫,有些不好把握,思来想去总觉得是个事。眼下时局不稳,有钱的业主已经走了几个,斜对门稻香斋的李老板,上个月铺子上了锁,全家去了广州。
祝老板心神不定,打发走了最后一批顾客,歇在店堂里,一手托着茶盅,一手用盖子撇茶末子。生死劫生死劫,他想,不死也得半条命啊,前半生过得太顺,该不会事都赶后半生来了?他靠在椅背上,不经意看见窗子外面野猫子追老虫,倏一下,急遽的消失在马路对面。他一激灵,心巧蓦地通了。本是一头老虫的命,如何逃过猫的口?劫数到了,躲是躲不过的,与其坐等,何不做个替身,拿给千人看万人说去,纵有千般劫难万般凶祸,不管有没有都交替身受去。
他让人做一只六面形的柱体灯箱,挑在店铺外面,上面画猫和老虫,六个面三面猫,三面老虫,两两相间,猫和老虫朝同一个方向奔跑。灯光打开的时候,灯箱转动起来,展示一组闪烁的动画——猫捉老虫,老虫永远在前面逃,猫永远在后面追。看着灯箱转动起来,栩栩如生的画景,他心里踏实了。
原本是为了消灾,不承想却做活了广告。猫捉老虫,一追一逃,蹦蹦跳跳,生动诙谐,活起来了一般。城厢里谁见过这个?名声传开,远远近近的人们赶来看画景,祝老板的生意越发的兴旺了。糕团糕团,糕是高升,团是团圆,堂吃,代客蒸糕,定做喜庆汤团,生意忙不过来。城里城外的老住户们凡家里赶事,拜贺庆吊,红白喜事,造宅上梁,清明祭扫,重阳登高,新婚女子归宁,初生小儿办三朝酒,都奔猫捉老虫订货,一百咸甜糕,一百青团子,一百白团子。坐火车来往南京上海的旅客,中途也买一扎猫捉老虫的糕团点心,精致的用竹篓包装好,带回去送礼,特别体面。有人说祝老板的生意好是因为东西好,货真价实,大家认这老字号,也有人说是灯箱的作用大,走过路过谁不停下来看几眼?孰因孰果,哪个人能说得清哟。
后来,祝老板的生意发生了一些变化,先是公私合营,不久又归了街道办集体所有。店名也从祝记糕团店变成解放糕团店。店名改了,主人变了,店里的桌椅板凳也换成新的了,只有门口的灯箱没变,猫捉老虫,一样的转。
祝老板既然不当家了,顺理成章,称呼也变成了祝师傅。他喜欢大家这样叫他,从前靠剥削为生,现在是新社会的劳动者,劳动光荣啊,他经常对人这样说。祝师傅年岁一年年增高,力气活做不动了,就在店里手把手的教学生带徒弟,做技术指导,店里的业务离不开他。
祝师傅低调做人,从善如流,认真学习改造思想。这样的岁月静好过了几年,从哪天开始的,外面好像热闹起来,许多人上了街,吃了枪药似的,冲过来冲过去。有人挥舞镐子,哐哐两下把灯箱砸了,街道办的人闯进店来,反剪着双手把他往外搡。
有人从“猫捉老虫”上嗅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猫是革命群众的猫,老虫是剥削阶级的老虫,猫永远捉不到老虫,隐喻好人永远抓不到坏人。
批斗的台子就搭在店门外,桌子条凳都是现成的,一顶高帽子扣在他花白的脑袋上,上面画一只黑老虫,胸前的牌子写的是资本家坏分子祝老虫。一个穿黄军服的大块头喝令他坦白猫为什么捉不到老虫。
年过五旬的祝师傅立在条凳上,条凳摞在桌子上,桌子架在街面上。面对汹涌的人群,他居高临下,视觉散乱,喉结在喉咙里滑动了几下,终究没吐出个整词来。他感觉自己小成了一只老虫,面对一群呲牙的战斗猫,萎缩在旮旯里,无路可逃。
底下口号响起,他身子不能自持的晃起来,随后一阵轰隆隆天地倒转的响动,这一刻他头脑空白。过了不一会儿他回了回神,感到脸皮凉凉的,发觉贴在了街沿石上,眼前红彤彤的一片模糊。他奇怪长在自己身上的一条腿就像不属于自己似的,竟然可以软绵绵的往外撇出去。
这事过了大半年,糕团店恢复了营业。祝师傅成了群众监管的对象,人苍老了不少,他折了一条腿,彻底退出了店里的业务。
灯箱没了,街坊们却叫惯了改不过来,仍叫这家店为猫捉老虫店。又过了一些年,店也没了,糕团店和另外几家小吃店合并重组了一家综合特色餐饮店,在城区最热闹的购物中心重新开张。原来的店面拆了,改头换面,装饰一新,贴了纸条招商待租。然而人们说起这里,还是称猫捉老虫店,好像这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地标,印在了一代人的意识里,无法抹去。
比如,几个公园一起跳舞的大妈说好在城东找一个地点聚集,有人会说那就在熙春街的猫捉老虫店对面吧,那里方便。
再比如,有人问起某个公交站,另一个知道的就会说,那站哪,就在原先的猫捉老虫店再往前走五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