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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庭院

尘凡无忧 (2025-07-15 16:59:25) 评论 (1)

故乡的庭院

那天忽然梦到了老家的院子,祖宅的和我们家的,奇怪,我竟然还记得它们清晰的样貌。

我知道香椿树是从跟随父母回到老家之后,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一个我本就属于的地方。同是院落,坐落在小城正中心的外婆家的院子像个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中间一个天井,没有几进几出的概念。我记得院子里种着几簇香喷喷很多次扎破我的手指的月季,我小时候因为喜欢闻月季花的香味总是对月季动手动脚,每次又总是忘记月季花的尖刺,被扎过很多次还是没长出相应的脑子,用外婆的话说是,见了月季就丢了魂儿。

外婆家的院子里除了月季花,再就是两棵高大蓬勃的梧桐树。梧桐树的树荫宽阔浓密,开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新鲜的梧桐树的花根处吸来很清香甘甜,不知道还有没有谁像我一样,连梧桐花都吃,这里可以看出,我天生就是用舌尖来认识植物的。

老家的院子则不同,祖屋应当是四进的那种院落,穿过一道又一道门,那时候人小,步子也小,感觉从大门进去要走很久,走得简直都要不耐烦了,才能走到最后的牲口房,据说以前是住家里的仆人的,印象里那个后门黑漆漆的,总是紧紧地插着门闩,害我总是好奇打开门会看到什么,却又从来都不敢打开,直到有一天母亲打开给我看,原来从那个门正对着的已经是另外一条胡同了。

祖屋的正房是主人房,比一般房子高很多,房梁是黑紫色的木头,似乎总是发着一种阴森森的冷气。我一直对祖屋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长到后来十六七岁了,自己一个人还是不敢进那栋祖屋,总觉得会不小心就撞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或许只是因为我从小没有在那里居住的缘故,也可能仅仅因为父亲曾经跟我讲过,他小时候眼睁睁看着从那座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军人和一只仙鹤的缘故。父亲运气还好,军人和仙鹤都不吓人,万一我撞到传说中青面獠牙的鬼怎么办?

偌大的祖宅里就住着两个人,祖父和祖母。那时候祖父已经跟祖母分居了,祖父住在一旁的厢房里,两位老人各做各的饭菜,像两个陌生人。我第一次见祖父母的时候他们两个那时候还没有分居,挤在后来盖起我们新家的菜园子里的一间瓦屋里,我就记得有个火盆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外婆家只有炉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火盆,红彤彤的炭火没遮没拦,看上去格外暖和。祖父和祖母盘腿坐在火坑上,祖父吸着的烟斗里火光一明一灭,那好像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吸烟斗的人。

有很长时间,我一直好奇分居的他们见面彼此会不会正眼瞧一下对方,现在却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倒也很时髦先进,而且极具性格,八十年代,两位七十几岁的老人敢于不顾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活出自己的自由意愿,须有别样的勇气。直到祖父生病,为了方便祖母照顾,祖父才重又回到正房里居住,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后他快要病逝的时候的事了。

对于祖屋,我最喜欢的要数院子里的玫瑰香葡萄,应当是很老的一棵葡萄了,根部粗壮扭结,每年结的葡萄不多,稀稀落落地挂在藤蔓上,到我嘴里的就吃不到几颗了,但是那入齿的清香真的是沁人心脾,我怀疑我对玫瑰的香味的喜爱就是从那棵玫瑰香葡萄来的。

关于这棵葡萄树还有个小故事,据说当年被抄家的时候,祖母急匆匆收拾了一包金银首饰就是埋在那棵葡萄树下,但是风声过后,那包金银首饰却再也没有从葡萄树下翻出来。我猜过或许那棵葡萄树是雌葡萄树,也喜欢金银首饰,便藏起来了。不过我外婆说,金银首饰埋到地下的话一定要用陶罐之类的装着,不然它们会自己长出脚来,在土里走路,就像人参娃娃那样。我长大后知道人参娃娃是不会自己走路的,那么那些金银首饰大概率是我祖母埋的时候被人看到挖走了。

父亲显然也爱那棵葡萄,所以我们在祖屋隔了一条主街的对面,原来家里用来种菜的菜园子上建起了自己的新家之后,父亲第一个种下的就是葡萄树。可惜葡萄树也是分品种的,父亲最初种的是巨峰葡萄,个头儿大是大了,味道却远不如祖屋的玫瑰香。即使后来真的找到了玫瑰香的树种种下,那棵葡萄树的玫瑰香却依然不能够跟祖屋的玫瑰香相比,太淡不够纯正,我怀疑在后来不断的树种改良中失去了最初最具特色的香味。

我认识的第二种自家院子里的树就是香椿树了,祖宅里也有几棵,母亲在新家里也栽种了几棵,后来老屋拆迁,据说那几棵活了快四十年的香椿树还都给了一定金额的补偿。香椿树不占地儿,都是贴着墙根儿站着,像列队的士兵,那些年月的香椿树的枝叶从来没有机会长长过,母亲总是会打发我及时摘下来,或者炒菜,或者凉拌,或者腌制起来做咸菜,吃的时候淋上些醋和香油,就是一道很好的下饭小菜了。

我记得外婆甚至喜欢用香椿做炸酱面的浇头汤,浓香的炸酱做得很稠,拌好的炸酱面显得有点干,浇上两勺香椿汤,炸酱面就别有一种奇异的香味了。

现在想,老家那个院子真是像个宝藏,种植了无数东西,虽然父亲母亲都不擅长种植,长出来的大白菜没有心,萝卜很瘦,土豆很小只,以及其他大蒜,韭菜,葱,黄瓜,西红柿,茄子,尖椒,丝瓜,西葫芦,山药,豆角,等等等等,一律长得很不景气,歪瓜劣枣的模样,跟附近农人打理的菜园子结出的专业果实根本没法比,但是不影响它们的新鲜可口,母亲甚至还尝试种过西瓜,甜瓜,黄豆,玉米这些,有一年甚至长出了一簇麦子,大概那个院子里除了水稻没有种过之外,其他都出现过,哪怕是昙花一现。

还有父亲种过的花花草草,月季,丁香,水仙,兰草,美人蕉,几棵无花果树,石榴树,李树,枣树,那个不算小的院落除了水泥铺就的甬路就是土地,种的满满当当,疏于打理的时候就会长出满院子的杂草。父亲甚至还专门砌了一个小池子,夏天的时候清晨从压水井里压出满满一池子水,一个白天差不多就晒热了,傍晚的时候我们全家就跳进去洗澡,不过多数时候只有我跟哥哥,父亲母亲他们总是忙着接待朋友。那时候父亲的朋友很多,儿时的玩伴,家族晚辈,同事,以及外地的同事…… 我想几乎单身了一辈子的父亲曾经有过很多朋友,他回家乡跟母亲团聚的时候已经四十六七岁了。

一切都还这么清晰,感觉我一招手那个生机勃勃的院落就会“哗”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会打开朱红的铁门,门的背面写着两个字:“平和”,这平平常常两个字可是一位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亲手写上去的。沿着父亲搭的能触到高个子头顶的葡萄架往里走,一串串青绿的葡萄跟我热烈地打着招呼,走到尽头是父亲画的一面松鹤延年的影壁,向右,穿过进入前院的拱门,瞬间扑入眼帘的是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绿,一直延伸到平房的顶上,那里同样搭着能遮住小半个屋顶的葡萄架子,是夏天的时候我最喜欢一个人待的地方,我在那个宽敞的平房顶上仰望天空数着星星吹着凉风,度过多少忧伤、如今看来无比美好的年少夜晚啊……

我不禁感觉奇怪,我居住在老屋的年月并不算多长,不到十年,因为诸多缘故我其实并不喜欢它,但是为何它在我的脑海里这么清晰?

昨天跟母亲通话说起来老家房子,老屋拆迁那天母亲用微信给我发过来的那一声房子轰然推倒的闷响还在我的脑海中发出颤音,颤音之下是几个模糊的字:“我拥有的一些东西,被永远地摧毁了。”却已经过去四年多了。

然而这么久了,那座说好的最多三年就会盖好的新楼房还是没有盖起来,而说好的租金补偿今年也拿不到了,据说已经被推到三年后再给。

“你说那些没有钱的农民怎么办?房子拆了,在外面租房,说好给房租补偿结果说停就停了,说好最多三年交房结果变成七年,不知道还会不会往后拖……”

我跟母亲相对无言地抱着电话沉默了半天。

想起叔叔的楼房在银川被拆迁时也是这样,说好的三年就拖成了七八年。“不少老人就在外面租房东搬西搬的死了,压根儿没想到,还都指望住上新房子哩。”

2018年夏天我去探望时叔叔跟我说。叔叔婶婶两个人挤在堂哥给找的兵营里的房子,拥挤但好在稳定,不用搬来搬去地折腾。他们是幸运的,就像母亲,老家拆迁了但是有我的房子给母亲居住,不用年老居无定所……

“人呐,就是活个侥幸,谁知道能不能等到那时候…… ”母亲的话在我耳畔响着。

我的眼前出现老家那个说起来人丁兴旺安居乐业几百年的小村落,以及那些面颊黑红粗糙神情温暖朴实在岁月中慢慢老去的面孔…… 一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