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赶出教堂之后

打印 被阅读次数
被赶出教堂之后

    这是我正在制作的一系列《土楼岁月》视频中的第二集文字版。因为视频篇幅有限,很多细节无法全部呈现,在这里,我整理了更完整的文字内容,供朋友们阅读参考。如果您希望观看配有影像与旁白的视频版本,可以在YouTube上搜索关键词【被赶出教堂之后,在那个动荡年代,】或直接搜索频道【Seattlesage】即可找到完整影片。

    在上一集中,我带你们回到我人生的起点——那个钟声悠扬、果树成荫的教堂,那是我们的家,是我童年的天堂。然而,在那个动荡年代,这样的天堂变成地狱。钟楼的大钟被拆、圣经被焚、父亲被批斗,我们一家从“圣地”被扫地出门。三天之内,我们被赶出教堂,投奔朋友,流落街头。这一集,我要讲述,我们是怎样在这三天之后,寻找生存的缝隙。

    1968年,文革进入第三个年头,红卫兵似乎退场了,街头不再喧嚣,批斗的锣鼓声也渐渐稀落。许多人心头松了一口气——是不是快结束了?历史一再告诉我们,运动有风头,也有退潮,从镇反到反右,从大跃进到“四清”,往往两三年就收场。我们一家,也像千千万万劳苦大众一样,心存侥幸地盼着苦难过去,生活重回正轨。那是一种近乎自我催眠的盼望,一种历经折腾后的本能性缓和。

    可我们没有想到,这不过是暴风眼的片刻宁静。真正的风暴,在“清理阶级队伍”之名下,悄然酝酿、骤然扑来——而我们,毫无准备,像站在秋阳下晒衣服的母亲,忽然被一桶冰水从天而降淋透。1968年11月3日上午,一群红卫兵闯进教堂,脚步急促、神情亢奋,他们手里挥舞着浆煳刷和大字报,像是在举行一场肃杀的祭礼。不一会儿,教堂门口赫然贴上一张刺眼的大字报:「限期三天滚蛋!」

     那几个墨黑的字,如铁钉般钉在墙上,也钉进了我们每个人的心口。更令人心寒的是,站在刷浆煳的人群里,有几个竟是我们熟悉的邻居,他们的父母经常受到我父母的关照。他们的脸因激动而涨红,却刻意回避我们的目光。那一刻,我们终于明白,信仰与邻里、人情与时代,在这场风暴中,都不堪一击。

    我小妹至今仍记得:那天晚上,月光格外亮,像是故意照见我们一家即将崩塌的日常。我们大表哥和大哥从三十几公里外下乡的农村赶回来,我大哥自1962年起便下乡在石码以外的农村,大表哥是上海人,因下乡政策来到福建和我大哥在一起。

    他们和几个朋友一起,把楼上的大件家具、妈妈的缝纫机、梳妆台、自行车,一样样搬下楼,堆放在走廊边。空气紧绷得像钟绳,而灾难并不止于一纸通牒。那一夜,居委会专政队的头头,带人连续抄家。一次、两次、三次,像一场没有终点的噩梦。

    那时外公刚过世几年,妈妈怕舅舅的信件惹祸,就当着我们面,把他那些寄来的家书撕得粉碎,扔进房间的尿桶。还有外公的遗照,没有及时藏好,第二天就被人拿去,摆在居委会的“破四旧”展览台上,当作批判展品。我们辛苦搬下楼的家具,第二天一早,也被统统拖走,连衣橱都不放过。

    这不是搬家,这是连根拔起的放逐。那一晚,我们带走的,是一丝尚未破碎的尊严,而留下的,是一个家真正的告别。此后整整十一年,我们都再没有踏入牧师楼一步。那扇曾经打开迎人、盛满欢笑的木门,就此关闭,直到十一年后,我们才再次回来,重新站在门前。而此时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这是后话。

    当时,我们早已听说,外地许多牧师被赶出教堂,有的露宿街头,有的客死异乡,有的含冤自尽。这些消息像风一样在坊间传播,带着压低的声音与不愿多问的沉默。我们那时总觉得,这些灾难是远方的,是别人的故事,如今却冷不防地降临到我们头上。

    贴出大字报的那天晚上,父亲坐在饭桌旁,眉吃一口饭,双手交握在膝上,目光定定地望着牆上那幅挂了多年的《主祷文》刺绣。母亲则站在角落,一件件地收拾孩子们的衣物,一边打包一边哼着几乎听不见的圣诗,像是在与溷乱对抗,维持家的一点秩序。

    他们没质问命运为什麽。只是那份沉静,远比哭喊更让人窒息。那是我住了17年的牧师楼,是父亲用20年光阴、一砖一瓦守护的家。我的童年、少年、梦与未来,全都沉淀在那座红砖小骑楼裡。而如今,只用一张纸、三天期限,就逼我们背离所有过往,把记忆推向悬崖的边缘。

    我的大妹妹至今记得,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暗中流泪。他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背影僵硬,手裡还握着那本摊开的《圣经》,却一页也眉翻。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看见泪水在鬓角一闪而过,很快就隐入阴影裡。

    而母亲,从清晨就奔走在街巷之间。她没有时间落泪,只能提着篮子,敲开一户又一户朋友的门,问可否借住几日、可否容我们七口之家暂歇一角。那一天,她的脚步没有停歇,嗓音也没有高过半分。终于,第三天下午,傍晚归来时,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说了一句:「还好,有一位姊妹肯帮我们。」

    这是一位也是处境艰难的教友借给我们一间不到十五平方米的老屋。那是一条小巷裡的第一进前厅,属于典型的闽南传统建筑。屋牆斑驳,屋顶漏水,但在当时,这已经是救命的恩情。

    这一天,我们搬家刚搬到一半,一阵尖锐的哨声撕破了夜晚的宁静。教堂大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人声鼎沸,一群人蜂拥而入,手电筒四处乱照,后院的鸡群扑棱着翅膀四散奔逃。夜色随之躁动起来。我们知道,被赶出教堂的劫难来了。

    有人高喊“扫四旧!”声音像咒语,也像猎杀的信号。其实,我们家早在两年前就已被抄得精光,如今不过是借题发挥,重翻旧帐。他们冲进屋裡,像一群发疯的清道夫。我们兄弟姐妹被赶上楼,挤在一张木床上,紧紧抱在一起,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翻箱倒柜、砸盆踢缸、敲牆挖壁。他们甚至在牆角砸出裂缝,彷彿牆裡藏着什麽「反革命罪证」。

    一个多钟头后,他们把剩下的家具全数搬上板车:衣柜、大镜子、藤椅、摇椅、风琴、相册……凡是能拿走的,一件不留。接着,他们带走了父亲,又把我和大表哥一併带走——只因他不是石码户口。

    我们到了临时栖身的旧屋,他们更是翻得疯狂:揭起草蓆,掀开棉被,把照片撕成碎片,他们审问我是否藏有“海外来信”、是否曾与“反动分子”联繫,还逐页检查我的笔记本,就像要从铅字裡抖出罪行一样。审完后,他们让我和大表哥留下,却把父亲带走,什麽也没说。也许,是送去街政府“受审”。

    已经搬去新居的那些微薄家当——父亲的怀錶、自行车、母亲的银链、外祖母遗留的几粒玉珠,甚至家裡仅有的十几块现金,也都被当作「四旧」搜刮一空。最荒唐的,是他们高高举着一张泛黄的纸,一脸得意地宣布:「孙中山像!」。那不过是母亲中学的毕业证书。也许,这就是他们整场闹剧中唯一能名正言顺夸耀的“战利品”。

    几天后,我们才得知,父亲被送进「学习班」接受审查。那是一种不需要判决的惩罚,不问真相,只问出身与立场。从那天起,每个夜晚都变得异常漫长。街上时常传来皮鞋踏过石板路的声音,还有“专政队”押解人员的吆喝与呼号。有时是女人的尖叫,有时是男人被打倒在地的闷哼。那些声音穿过湿重的夜色,一次次敲击我们已经惊惶的心。

    我们不敢问母亲父亲去哪了,只能偷偷站在街角远远张望。直到有一天,我们看到那个瘦削而熟悉的身影——父亲,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头髮被剃去半边,双手反绑在背后,正被一群人押解游街。那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脸肿得像是被灌了水,五官模煳不清,眼神却异常清澈。那是一种穿透辱骂与鞭打、仍努力保有尊严的眼神。可是,我们只能躲在街角,不敢叫他,不敢哭,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那天回家后,母亲的脸苍白如纸,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坐在门边,攥着衣角,像在忍住一场尚未流出的泪洪。

    11月19日那晚,父亲在居委会举行的批斗会上,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居委会设在一座老庙裡,空间宽敞,能关押数十人,如今早已被改作“专政基地”。我们家没有人在现场,只能从邻居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拼凑出那场羞辱的画面。

    罪名,是他中学时曾加入过三青团——一个早在民国末年就被湮没的学生组织。父亲或许自己都早已遗忘,而今却被翻作“历史旧帐”,盖上“历史反革命”的大印,像一口早已冷却的锅,突然被架回烈火之上。

    那晚,是妹妹先听见风声。她从街角回来时,整个人跌坐在门边,哭得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她听人说,父亲被剃去半边头髮,双手反绑,胸前挂牌,跪在大庙正殿的石板地上。四周群众高举拳头怒吼,有人大声朗诵毛语录,有人朝他吐口水。批斗声此起彼落,像是一场公开的灵魂绞刑。父亲头被按倒,他只能沉默。父亲的沉默我们熟悉,那不是屈服,而是一种无声的坚守。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因为他知道,在那个年代,最无声的,就是最深的信仰。

我们不在现场,却彷彿亲历其境。每一个细节都是从别人口中流进耳裡,再一寸寸刻进我们的心上。那晚,母亲眉说话,晚饭后,她一个人站在水缸边洗碗,动作慢得像一座沉默的山。洗碗水温凉如冰,她却没有缩手。

    这时,我们也全部搬到了那间借用的会友旧屋。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父亲回来了。他胸前还挂着那块“历史反革命”的木牌,绳子勒进锁骨,脸色蜡黄,满脸瘀青,额头肿起一块暗紫色的硬包。双眼无神。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轻轻把牌子从脖子上解下来,靠着牆角坐下,手搭在膝上,整整坐了一个上午,连一口水都眉喝。

那一刻,我们谁也不敢出声。母亲咬着唇,悄悄转过身去擦桌子;弟妹们则靠在一起发抖。整个屋子静得出奇,只有父亲粗重的呼吸声,如同一口压在胸口的老井。

    我们连一片药都没有。还好,借给我们屋子住的教会阿姨深夜冒着风险,偷偷送来一瓶药酒和一块热毛巾。母亲默默接过,像接过一份不容声张的恩情。她小心翼翼地帮父亲擦拭瘀伤,一边轻声唸着诗篇的经文,一边控制着颤抖的手。

    那晚,我躲在被窝裡,把头埋进棉被深处,死命忍住眼泪。我的心跳得像鼓一样,只反覆想着一句话:爸爸还活着——已是万幸。

    银行户头被封,侨汇也被全部扣押,过去海外亲人寄来的接济款,如今连提的权利都没有了。我们一家人像从户口本上抹去一样,没有资产、没有身份、没有声音。

    几隻鸡鸭,是我们从教堂后院带过来的。原本是弟妹们清晨喂食、孩子嬉闹时追逐的小生命,如今却成了我们餬口的唯一依靠。弟弟把这几只鸡一隻一隻地卖掉时,我不敢多看,只听见母亲轻声吩咐:「别绑太紧,它怕疼。」

    母亲开始变卖衣物——她那几件在神学院时穿的旧旗袍、一条外婆留下的丝巾,甚至父亲结婚时唯一的一件深色西装。她不说自己心疼,只是轻声交代我们:「要捨得。」她眼神坚定,背影却明显瘦了。

    屋裡四处漏雨。夜裡风一吹,木屑从破顶掉下来,洒落在我们铺在地上的棉被上。没有厨房,灶台只好临时搭在门口走廊上,风一吹,火就熄;雨一落,水就灌进灶口。煮饭时,母亲用身体护着火苗,就像在护住我们整个摇摇欲坠的家。

    那个冬天,我们全家蜷缩在这间漏风的小屋裡,如风中残烛,忽明忽灭。母亲不断奔走,数次到街政府反映情况。一次又一次,她被拒绝、辱骂,却从不退缩。终于,一位刚“解放”的干部出面,批准解冻部分侨汇和存款,让我们暂时不致断炊。

    让人心寒的,是昔日与我们交好的邻居,见到母亲奔走求助,竟低头闪避,不敢多说一句话。在政治高压下,人人自危,这份冷漠,是另一种无声的伤害。

    那段日子,尊严是一种奢侈的东西,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我经常在街角看到父亲那辆刚买不久的红棉牌自行车,被“专政队”的少年当街踩骑、前轮翘起、后轮打滑,嘴裡还喊着:“这是私车办公,要没收!”他们一边耍弄车子,一边朝着我们这一户扔来戏谑的眼神,像是在践踏的不只是钢铁与橡胶,而是我们家的整个脸面。

    可事实上,那时自行车很难买到,分配到我们这个居委会只有两辆红棉牌自行车,这个居委会有五六千人口,只好抽签,那一天抽签的人头攒动,未被批斗的父亲也挤在人群中,而且还抽中一辆。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抽中。有人暗地裡说:“他早该识趣点,哪有牧师还来抽自行车的?”但父亲就是那样一根筋,从讲坛上下来,也从没学会审时度势。他认为公平就是公平,轮到谁就是谁,哪怕那把籤抽来的不是方便,而是一身麻烦。

    后来他被打成“历史反革命”,那辆车就成了群众批判的对象。它不再是代步工具,而变成了父亲“作威作福”的象徵,被践踏、被羞辱,也彷彿象徵着这个家失去的那点最后的尊严。

    为了撑起这个家,妈妈变卖了她几乎已经穿不上的旧衣服——有的是她早年在神学院留下的旧长裙,有的是参加婚礼时穿过的旗袍,那些衣物本就不是值钱的料子,但她仍一件件地洗淨、晾乾、熨平,再小心地摺叠放进篮子裡,送去市场。她说得云澹风轻,却每次回来都静静坐了一会儿,才去做晚饭。

    我们几个孩子也开始各自分担这个家。

    大妹妹去学编斗笠。她每天一早到镇上找人请教,学用竹篾噼丝、编织、定型,常常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手指被竹丝割出一道道红痕。闽南多竹,乡间人家总离不开竹器,她说:「一顶斗笠,编得好,也算一分工夫。」

    弟弟则跟着教会的朋友学做竹鸡笼。白天看人做,晚上自己在角落裡试试看。他手指灵巧,眉几天就能做出像样的雏形。第一个卖出去的鸡笼,他悄悄塞了两毛钱到妈妈的口袋裡。

最让人心酸的是小妹。她那年才十二岁,却每天提着个破竹篮子,往市场跑——不是卖菜,是捡猪粪。她跟着附近卖猪肉的阿姨学,看哪家猪大,哪家猪多,哪种粪好。还有人教她一个小秘诀:「要猪多拉一点,就去摸它屁股,动一动就管用。」她信了,也真去做,回来时满身臭味,却一脸兴奋:「今天捡了满一篮,还卖了几分钱呢!」

    那几个月,我们靠着妈妈和我们几个孩子,一点一滴,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没有谁说过苦,但每个人脸上,都长出了比年龄更早的沉默。

   以上是《土楼岁月》第二集(1)的完整文字内容。视频版中还配有大量历史影像、AI还原画面与配音旁白,欢迎感兴趣的朋友自行前往YouTube搜索【被赶出教堂之后,在那个动荡年代】,可以更直观地感受那段被岁月封存的历史。 (因为种种原因,暂不附上超链,感谢大家理解与支持。)

最近博文:



吴友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简单一点好' 的评论 : 谢谢鼓励!有您的阅读,就是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吴友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Matador ' 的评论 : 历史的曲折复杂,远远超出我们当年年少时所能理解。只是回望那段岁月,更懂得珍惜今天平安自由的生活。感谢您的关注。
吴友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花似鹿葱' 的评论 : 谢谢您的感慨。那段岁月的确留下了许多沉重的记忆,也让我们这一代人更懂得珍惜今天的平安与自由。整理这些往事,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整理与感恩的过程。感谢您的共鸣与鼓励。
吴友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一生学习' 的评论 : 谢谢您的代祷与纪念。那一代人的经历,虽然艰难,却也见证了信心中的坚忍与恩典。如今回望,更多的是感恩和平安。
简单一点好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 谢谢分享。
Matador 发表评论于
共慘黨只准蟻民們信馬列教,其它教都是牛鬼蛇神,蟻民們要在毛教主的像面前,「朝請示,晚匯報」。
花似鹿葱 发表评论于
吴兄不同于常人的遭遇,折射出那个时代的恶无处不及。。。。
一生学习 发表评论于
求主纪念为祂名受苦受难的天父儿女
吴友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杜鹃盛开' 的评论 : 这是那段岁月中的一小段插曲,背后还有许多故事,正在慢慢整理中。也许平凡,也许沉重,但都是属于那个年代的真实印记。敬请期待下一篇,继续与您分享。
杜鹃盛开 发表评论于
你的父母在那个年代活出了基督的生命,谢谢弟兄分享感人的见证。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