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来读去,还是来读《红楼梦》吧(十五)

随翻随摘随忆 能感受得到 , 那块绕在南院上的云,又来了,看着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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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来读去,还是来读《红楼梦》吧(十五)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暂且别无话说。

议:

这是红楼梦要紧的地方。曹雪芹却写得有点随便。但喜欢读曹雪芹随便之笔。

“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显然,之前宝玉一直是被当个个小屁孩。“冰凉”“一片沾湿”,惊于物;“唬得忙退出手来”,惊于心;“问是怎么了”,装惊。

“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只写出了三成不到。若是为简洁,那么就是该省的不省,不该省的瞎省。另,曹雪芹其实有中国文学的通病,写事,深且细。写心写想,往往写不深,也写不细。这其实可以归结到中国文学“编”的嗜好。

第一次遗精,之于男人的身心,是一生里最为强烈也最为复杂的冲击,也是最富于细节的经历。曹雪芹完全可以就此展开来说上一通,即在这坑里精耕细作,挖出更好的东西来。接下来的一段里也说了几句,但不深不透。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怀疑。

袭人是来过大姨妈的人。曹雪芹有旧时男人的歹处:只知男性,不顾女欲。“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冰凉”“沾湿”,不应当仅仅是“唬”,当也有欲。将“遂与宝玉偷试一番“、归结为“不为越礼”,笔法太冷,为什么一点点也不写点“亲爱的,我还要”。

这也是《红楼梦》浅的地方,书里看着全是女眷,其实只有男性。

文学,女性。写文学,当也写女性,写女“性”。如李清照词。如《金》中写金瓶梅三人的女和性。从这点上说,《红楼梦》其实没有人说得那么了不起。

欲,不分男女。中国文学,长期迷惑于此。别的不说,这使中国文学失去了远比写男的性更具有文学性的地方。什么叫文学性不强,就是写女性力度强度浓度不够,理解女性的角度广度深度不到位。

这是个写女人入深入细的好机会。曹雪芹没抓住,或曰抓不住。读完这两段,觉得太潦草,蛮替曹雪芹遗憾的。

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原文不贴了)

中国文章,会秀“学富五车”,不然,就秀人情练达。里面是包含着惨淡人生,冷酷世情,但往往太包装,以至于像假的。刘姥姥,就是个经典。王熙凤也是,薛宝钗母女也是。

学富五车是识字,人情练达是识事。往往是识字的附和识事的,像西游水浒三国,像大多数话本。《红楼梦》想走自己的路,写识事,但又不掉识字者的样子。

曹雪芹写刘姥姥的“我不识字,但我识事”。很长时间里,他们是中国最大的群体,也是中国的学问绝大部分的来源。而且,因为没有科学逻辑,这里的学问和道理,说来说去,和“不识字,但识事”相去并不远,或者说,就是一回事。《论语》,老百姓读不懂。但那里面的社会经验总结,人一活过五十,个个都有个大概齐。所以,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在所谓智商情商上,一点也不逊于大观园里的老老少少。由此,可以得知,就曹雪芹而言,他写的人物,想俯视着写,但他不能,他只能参加着写。他只能平视笔下的人物。最终,往往采用道家的姿态显示自己的超脱,而道家本身,不过是个姿态,腹中所有,和儒法释等,一个质量水平。展开来说,中国,其实没有精英和上层。孔子和门徒,被种田的农夫当面羞辱;《贞观政要》和《朱子家训》就是街头巷尾的叽喳的文案而已;“进了澡堂,都一个样”。

近来,有说声乐专业的帖子,细数中国的歌唱几乎没有进入“腔体”的。“男的女的,唱得都是一个样子。”而且,大家都以此当作对的音乐,排斥它之外的。

曹雪芹想写出另外一个样子。譬如写刘姥姥,写得很用力用心,把她的粗俗与王熙凤等富贵人家的气派放在同一个台面上亮相。读完,会产生一种对这里一切的鄙夷:都是垃圾。垃圾之外的是什么?没人知道。曹雪芹最终给的出路是润,即道家的“羽化而登仙”。这也是千百年来,中国的智者天花板级的三观之悟。

就文学本身论,将人间情物归结为道之悟,它的力度和深度,就陷进了世故之坑。而说世故,悟社会经验,让中国的文学的水平总体很low。

读,总在问,刘姥姥王熙凤是女人吗?女在哪里?读红楼梦,总也觉得这不是写女人,而是在猜女人,装女人,用女人说事儿,写男人。

什么是女?古希腊女雕像的纱裙,披长发,S型等你表现出来的女,比上海滩上的旗袍,女得多。《尤里西斯》里有大段的写女人在性行为中的心理,很女。

女,是美的具像,也是美的抽象。古希腊艺术里的具像,都有抽象。中国文学里只有一星半点抽象,但不成阵,成阵的是具像。

铃兰听风 发表评论于
读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好多的灼见.

“欲, 不分男女” ---- 几年前我写过《男人女人谁更好色》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过分着眼男女性欲的差异, 大言不惭地陈词 “男人的好色是肤浅的, 外露的, 发散的, 低端的; 女人的好色是深层次的, 隐蔽的, 专注的, 高端的”. 如今回眸, realize 首先是人, 然后才细分男女.

男作家写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很不容易.

外貌特征易写, 少女 ---- “任性的下巴, 清秀而肉感的嘴, 嘴角向上, 笑容仿佛是纯洁的田野之神的笑容”.老太太 ---- “白发压着她那黄色的额头, 她的眼睛本来已经因年老而深陷下去, 现在则几乎消失在那因悲哀过度而发肿的眼皮底下”

而女性独有的内部心理的细致和敏感, 有多少男人真心愿意去了解和共情? 极少. 他们擅长写自己意淫中的女人, 编造一个幻想中的阿尼玛. 他们凝视女人的眼睛时时刻刻都是男性的, 哪一个男人有一双女人视角的眼睛, 他就可以做好文学了.

无论男人或女人, 与生俱来的灵敏感知, 想象力, 或 / 和后天训练的观察力, 可以胜任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 说不出来的是心声, 能读懂心声, 除了想象力, 更需要感知. 写一个有心理活动, 不那么完美的女人, 她立马就立体起来了.

无感, 一定是最无望的, 恐怖的, 无可救药的, 尤其在艺术创作或处理人际关系等方面.
stillthere 发表评论于
真妙语连珠!
尤其是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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