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来读去还是来读红楼梦吧(十三)

随翻随摘随忆 能感受得到 , 那块绕在南院上的云,又来了,看着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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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原文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议:就“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这一句写出细节,也写得像句话。“万般”“一如”“亲密友爱”“言和意顺,略无参商”,都是公家话,随笔塌。

做文章,尽量避免用流行的集合名词,公家话才是。话本张口就来一大套,十有九,全是这些个。是习惯,更是审美上的随便,结果,很便宜的美感品质和有点cheap的美感境界。

宝黛隔壁住着,隔得是什么壁;同吃同住同来同往,举举例,说说同。等等。

关于便宜美感,免费美境。《西游记》的“但见那”,便宜到没人看;《水浒》中每回开头的“西江月”,通常也受着这样的待遇。

“断肠”,弄得像劣质灌肠,几根不是粗制滥造?唐诗宋词里的愁,恨,烛泪,残月,弄得像地摊货。都说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如何如何,那情景就像个个集,其中一部分还是flea market 。

是的,愤怒出诗人,江南多才子,燕赵多慷慨之土,但也不能总停留在“宁有种乎““娘子啊”“壮志饥餐胡虏肉”的美感水平。是的,它们来之不易,不便宜,但靠“闯王来了不纳粮,太平军的军歌,义和拳的团练小调,怎么可能走进世界民族Talent舞台?

什么原因呢?不沉入细节的个性化审美,一定算得上一条。“沉鱼落雁之容”,沉落几次,Ok。“闭花羞月”,换成对“勿爱我”的仔细观察,换成对动不动就闹个大红脸们贴近体会,更好。

豆腐渣工程,野蛮装卸,暴力图方便,一会儿开放,一会儿“不跪”,延伸到写文章,《四大名著》,哪一部也算不上勤奋之作,其中图方便如章回法,一用得顺手,就不放下了。(记历史,一样,司马????纪传体之后,一气写了两千年。懒死了。)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议:“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就是“贤妻良母”“非常漂亮”的明清式表达。张口就来,方便。怎么个丯?怎么个端?我老婆一句“肥月亮”,比曹雪芹写得好得不要不要。小孙女不喜欢他爸摸她下巴,一见他又要来摸,就把头偏过去,at 2 month。

细节比概括,一点也不见容易。对于小说而言,宁给一地鸡毛烦煞,也比一大堆伟光正的集合大名词砸来,晕,强点儿。

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议:“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欢与宝钗去顽。”,就这一句好,其余的,不好。

如果以这样的挑剔去读《红楼梦》,五分之四还多,可以翘过。

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议:“熟惯”,写得好!“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写得细。还可以更细。

一地鸡毛,事细心不细;细节满满,则事细心也细。西门庆第一次勾搭潘金莲得手,事心俱到。胡兰成写的他从读报纸连载小说读到张爱玲的时,不由坐正了,看得见事,也看得见眼神。

致于细致入微,精细,有如“从比自己高的柜台上…又到一样高的柜台上去买药”,则不仅要求有眼,有心,还要有点不Talent了。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议:特别喜欢读《红楼梦》里这些走过场的记述。它们可谓是红楼梦里的珠玑。写得不经心,不着意,因此,长出“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治酒”,一听就是方言,比“设宴”,随意些,比“摆酒席”,端些。“先…. 来面请”,很周到,却不鸡毛;“先茶后酒”“女眷家宴小集”,是概括,不是笼统;是简洁,不是大意。

这里,见着曹雪芹的笔力。算不上了不起,但写出一定的水准。用当时的口语,摆脱了说书话本的套路,有条不紊,说不上一个罗卜一个坑,但也没特别多的浪费。

觉得,这才是《红楼梦》文章文字水平的真样子。并不比《金瓶梅》水平高,也没有《儒林外史》好。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议:

显然比上一段写得着意,用力。因此很“写作”。

曹雪芹的毛病,是不是小编气太浓,导演味太重。读这段像在看拍电影现场:ready?Action!

写得滴水不漏,是写作中的八面玲珑。要不得!太写!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议:从这儿开始到这回的末尾,写性。氛围是,一个抽身子不久的男生,被一群女孩女人围着,走进一个年轻寡妇的闺房。

女人的香味,声音,床,被子,枕头,总之女人贴身的物什,全有了。

“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这里的“有”字,用得最讲究。众嬷嬷都不说,就“有”一个说。

“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这里的“嗳哟哟”,讲究!秦可????骨子里啥样,这一声,说出了五成以上。

中国文学中写性之高潮点,是写乱,乱伦,“剪不断,理还乱”“乱死了”。

孔融反礼教,大叫一声:都不过是男欢女爱之物。把“乱”字挑明了说。一刀给宰了。

曹雪芹亦然,但不大叫,却是慢慢道来。

以乱喻性,很准!性者,乱也。这是伊甸园中之乱。

乱的另一个表达:淫。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说“好了歌”是红楼梦的大纲,那是公家话,是毛主席语录。这段“淫”字说,才是红楼梦的key word,掏心窝子的话。

乱和淫,说尽红楼梦。换作网友的话:“再伟大的人,也不过是会发情的动物啊!”“发”,怎能不是个乱?

意淫,即前戏。肌肤之亲,入戏。红楼梦写前戏,《金瓶柿》《肉蒲团》写入戏。女,是文学的三寸,这前戏和入戏,则是往三寸的中心一戳。曹雪芹厉害,红楼梦就是这一戳!

圣诞,藐视或者说是蔑视着性。不上床就得孕,就诞下一婴,将圣与人分开。性,只是圣略施小技,用它来左右万物。西方的文学中的灵与肉,被圣“天眼”着。

中国人的脑袋,想不出这个。所以,中国的文学是淫乱人写淫乱事。读红楼梦,就是读一个曾淫乱的人反刍淫乱。没有灵,全在想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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