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徐家祯
(二)
(接上文)上了几天班,慢慢就熟悉在饭店里工作的各色人等了。
那家北京饭店,店堂不大。饭厅靠里墙边,放着一排火车座。中间 大大小小放着十来张桌子。平时店里就用一位服务员,是长工,每天来上 班,也是每周休息一天。那位服务员好像是周一休息,因为那天饭店生意 最空。服务员休息的那天,就由老板来替他管前台招待客人的工作。那位 长工服务员姓李,也是广东人,三十来岁,瘦高个子,会说一点不好的普 通话。他告诉我:他是广东台山人,五、六岁就到香港去了。后来来到美 国,现在就在餐馆打工。好像没上过什么大学。人倒很和气,与我话很多, 只是平时只有他一个人管前台,不但要招呼客人、点菜、上菜、收盘碗, 还要管饭店前面右边一个小酒吧。客人点了酒,他就去酒吧后面调酒。美 国客人几乎人人吃中餐时都要点一杯鸡尾酒,所以,一般的侍者都要会调 酒。忙不过来时,老板也会帮他调酒。那位服务员工作很忙,所以没有什 么功夫来跟我聊天。
有一时期,来了一位二十多岁的打杂工,是台湾人。他看到我在厨 房墙上的收音机里听古典音乐,就跟我大谈起古典音乐来了。他说:他跟他哥哥两个人在纽约,也跟我一样,住地下室。他们是非法移民,没有身 份。他还说:他们之所以要到纽约来做非法移民,就是因为能在纽约听到 好的音乐会,买得到好的古典音乐唱片。他还说,他们已经买了几百张唱 片了,还有一套不坏的音响设备,欢迎我去他们在 Jackson Heights 的家听 音乐。Jackson Heights 就在 Elmhurst 隔壁一个区,我倒真的很想去,因为 那时,我不知道我能在纽约住多久,不敢买唱片,只能买几盘原版的古典 音乐磁带,在一架很小的手提录音机上播放,音质很差。可惜,后来我既 要上课,又要打工,从来抽不出时间去他们兄弟俩的家听音乐。后来,我 常常想起他们。这两位兄弟,倒是我在西方世界遇到过的、唯一两位因为 要听古典音乐而宁愿做非法移民滞留美国的朋友。我常想:已经过去四十 五年了,这对台湾兄弟还在纽约的中餐馆厨房里打杂吗?
厨房里的大厨和二厨,除了差我去拿这个、拿那个以外,基本上不 跟我说话。我也已经忘记他们姓什么了。大厨大约四十多岁,热衷于赛马。原来厨房墙上那个油腻腻的收音机的主人就是他。我觉得他一点英文都不 懂,但是奇怪的是,他听得懂赛马的节目上在报什么。平时,收音机里在 播什么,他从来不注意听,不管我听新闻还是听音乐,他都一概不管。只 是到了每小时收音机里要报赛马消息了,他就一定要把收音机拨到他要听 的那个频道去,专心致志地听赛马结果。
老板的父亲,倒是真的跳船到纽约的。我想一定是跟我小舅说的那 样:以前也是在中餐馆打工的,后来积了一点钱,就自己开起饭店、当起 老板来了。我在那家饭店洗碗的时候,他已经退休,平时不来饭馆,但每 个星期天,他几乎都来饭店看看。
老板的父亲一看就是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广东人,60 多岁,身 体还不错。他平时很少讲话,一到饭店就到厨房来视察。发现有哪里不干 净或者不妥当,他就自己爬上爬下地打扫、修理。他倒很少主动来叫我帮 忙,可能这种活不是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的吧,他不好意思开口。不过, 本来星期天下午是饭店最空闲的时候,老板父亲亲自动手爬高落低,我这个当洗碗工的难道能袖手旁观、冷眼观望吗? 于是也只好站在他旁边做他 的帮手。
老板已经结婚,太太大约也是三十多岁,长得很文气,大概也是香 港人吧,但会说普通话,看上去也是有点知识的。他们俩那时有两个女儿: 一个四、五岁,一个刚会走路,不会到两周岁。老板太太来饭馆,总把两 个女儿也带来。她来饭馆的时候,一般就是饭店开始忙碌的时候,所以, 她来,有时候就帮点忙,帮忙招呼顾客。晚上,就与大家一起吃好晚饭才 回家。这样,她就不用自己在家再煮一顿晚饭了。两个小孩在母亲忙着招 呼客人的时候,就到厨房来玩。她们俩最喜欢的,就是抱着我的大腿,跟 我玩。经常一到厨房,她俩就飞跑进来,专找我玩,十分亲热的样子。但 是我从来不见她们去找两位厨师玩,也不找那个服务生玩,就喜欢找我玩, 真是十分奇怪。其实我也很爱与这两个很可爱的小姑娘玩玩,但是,她们 跟母亲一起来饭店的时候,常常是晚上最忙的时候,我实在脱不出身来专 门对付她们俩。我忙着洗碗时,她们俩就一人抱住我一条腿,像两只小猫 一样,缠在我的脚边。我现在有时在想:这两个小姑娘,现在都是四、五十岁的半老徐娘了呢!不知道她们在哪里?做什么?还会记得她们小时候 最爱跟他玩的那位洗碗工吗? (未完待续)